第十四回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蚁分送馒头(第2/3页)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将这几句指与大家看,说:‘可见战国时两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没有河患。今日两民埝相距不过三四里,即两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废民埝,河患断无已时。’

“宫保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这夹堤里面尽是村庄,均属膏腴之地,岂不要破坏万家的生产吗?’

“他又指《治河策》给宫保看,说:‘请看这一段说:“难者将曰:若此败坏城郭田庐家墓以万数,百姓怨恨。”贾让说:“昔大禹治水,山当陵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阙,折砥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尚且为之,况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宫保以为夹堤里的百姓、庐墓、生产可惜,难道年年决口就不伤人命吗?此一劳永逸之事。所以贾让说:“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恙,故谓之上策。”汉朝方制,不过万里,尚不当与水争地;我国家方制数万里,若反与水争地,岂不令前贤笑后生吗?’又指储同人批评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汉以来,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汉晋唐宋元明以来,读书人无不知贾让治河策等于圣经贤传,惜治河者无读书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宫保若能行此上策,岂不是贾让二千年后得一知己?功垂竹帛,万世不朽!”

“宫保皱着眉头,道:‘但是一件要紧的事;只是我舍不得这十几万百姓现在的身家!’两司道:‘如果可以一劳永逸,何不另酬一笔款项,把百姓迁徙出去呢?’宫保说:‘只有这个办法,尚属较妥。’后来听说筹了三十万银子,预备迁民。至于为甚幺不迁,我却不知道了。”

人瑞对着翠环说道:“后来怎幺样呢?你说呀!”翠环道:“后来我妈拿定主意,听他去,水来,俺就淹死去!”

翠花道:“那一年我也在齐东县。俺住在北门俺三姨家。北门离民埝相近,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所以街后两个小埝都不小,听说是一丈三的顶。那边地势又高,所以北门没有漫过来。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得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有有钱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来。”

老残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馒头去了。”老残道:“送馒头给谁吃?要这些船干啥?”

翠花道:“馒头功德可就大了!那庄子上的人,被水冲的有一大半。还有一小半呢,都是机伶点的人,一见水来,就上了屋顶,所以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儿摸吃的去呢?有饿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尽的。亏得抚台派的委员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大人三个,小孩两个,第二天又有委员驾着空船,把他们送到北岸。这不是好极的事吗?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米幺】【米幺】,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其实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他们还是饿死。你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老残向人瑞道:“这事真正荒唐!是史观察不是,虽未可知,然创此议之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己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孟子所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问翠环道:“后来你爹找着了没有?还是就被水冲去了呢?”翠环收泪道:“那还不是跟水去了吗!要是活着,能不回家来吗?”

大家叹息了一回。老残又问翠花道:“你才说:他到了明年,只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这话是个甚幺缘故?”翠花道:“俺这个爹不是死了吗?丧事里多花了一百几十吊钱,前日俺妈赌钱──掷骰子──又输了二三百吊钱;共总亏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万过不去的了。所以前儿打算把环妹卖给蒯二秃子家。这蒯二秃子出名的厉害,一天没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妈要他三百银子,他给了六百吊钱,所以没有说妥。你老想,现在到年还能有多少天?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紧。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卖吗?这一卖,翠环可就够他难受了!”

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黄人瑞道:“残哥,我才说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正是这个缘故。我想,眼看着一个老实孩子送到鬼门关里头去,实在可怜。算起不过三百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几个朋友凑凑。你老哥也随便出几两,不拘多少。但是这个名我却不能担;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这事就容易办了。你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