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七章(第4/5页)

几天以后,最大的一个孩子在德·雷纳尔先生面前,向于连问起《每日新闻》[10]上登广告的一本书。

“为了避免让雅各宾党有理由感到得意,”年轻的家庭教师说,“同时又使我能够回答阿道夫先生的问题,可以让您地位最低下的一个仆人到书店去登记。”

“这个主意倒不坏,”德·雷纳尔先生说,显然他感到十分高兴。

“不过应该规定,”于连说,那种严肃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幸的神色,对有些看到自己期望已久的事获得成功的人说来,是那么适合。“应该规定那个仆人不可以取任何一本小说。这些有害的书一旦到了家里,很可能使夫人的女仆们和那个仆人自己受到腐蚀。”

“您忘了那些政治性小册子,”德·雷纳尔先生神态高傲地补充说。他想要掩盖他对他孩子的家庭教师想出来的、巧妙的折衷办法的钦佩心情。

于连的生活就这样由一系列细小的谈判组成。他关心它们的成功,远远超过他关心德·雷纳尔夫人对他偏爱的感情,这种感情其实很明显,只要他肯去看的话,就可以从她心里看出。

他过去生活中的那种精神状态,到了维里埃尔市长的家里,又重新开始了。在这儿,正如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深深地蔑视他与之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而且遭到他们的憎恨。专区区长、瓦尔诺先生,还有市长家的其他朋友,对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的每件事都要议论一番,于连从他们的议论中看出他们的看法跟现实多么不一致。一个行动,只要是于连觉着值得称赞的,肯定会遭他周围的那些人的指责。他心中默默地驳斥:“多么残酷的人们!”或者“多么愚蠢的人们!”尽管他是那么骄傲,有趣的是,他对别人谈的那些事常常是一点也不了解。

除了老外科军医以外,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推心置腹地谈过话。他仅有的那一点见解,不是与波拿巴的几次意大利战役有关,就是与外科医学有关。他年纪轻,胆量大,喜欢听那些关于最疼痛的手术的、淋漓尽致的叙述。他对自己说:“我不会皱眉头。”

德·雷纳尔夫人头一次试着跟他谈谈与孩子们的教育无关的事,他谈起外科手术来了。她脸色苍白,请他不要再说下去。

除此以外,于连什么也不知道。因此跟德·雷纳尔夫人生活在一起,遇到只有他俩的时候,他们之间就会出现最不可思议的沉默。在客厅里,不管他的态度多么谦恭,她都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他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在智力上胜过上她家里来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她单独跟他在一起,哪怕是短短的一刹那,她也会看到他明显地发窘。这使她感到不安,因为女性的本能告诉她,他的这种发窘决不是出于什么温柔的感情。

老外科军医曾经谈起他所见过的上流社会,于连从他的叙述里得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看法;根据这个看法,凡是有女性在场的地方,如果出现了沉默,他就会感到丢脸,倒好像这沉默是他个人的过错造成的。这种感觉在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更加痛苦百倍。关于一个男人单独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时应该说些什么,他的想象里充满了最夸张的、最西班牙式的见解,但是到了他局促不安时,他的想象却只能向他提供出一些无法接受的主意。他的心灵如同坠入五里云雾之中,他不能从最丢脸的沉默中摆脱出来。因此,在他跟德·雷纳尔夫人和孩子们长时间的散步中,他受到严酷的痛苦折磨,神情变得更加严肃。他非常瞧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逼着自己没话找话说,那么说出的全都是些极其荒唐可笑的话。更糟糕的是,他看到了自己的荒唐,而且还把它加以夸大;但是他没有看到的是他自己眼睛里的表情,它们是那么漂亮,显示出了一个如此炽热的心灵,因而它们像技艺精湛的演员一样,有时会把迷人的含义赋予本来没有这种含义的事物。德·雷纳尔夫人注意到,他单独跟她在一起,只有在出现什么突如其来的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想着怎样把一句恭维话说得中听的时候,才能谈出娓娓动听的话。从上她家来的那些朋友嘴里,她几乎完全听不到什么新奇的、高明的看法,所以她能怀着无限欣喜的心情,去欣赏于连那些闪现出来的智慧光芒。

自从拿破仑垮台以后,向女人献殷勤已经严格地从外省的习俗里清除出去,连点影子也没有剩下。人人都怕失去自己的职位。那些坏蛋在圣会里寻找支持。伪善的行为甚至在自由党的圈子里也得到很大的发展。烦闷在成倍增长。除了读读书种种地以外,再没有别的消遣了。

德·雷纳尔夫人是她笃信宗教的姑母的富有的继承人,十六岁上嫁给一位可敬的绅士;有生以来,别说是爱情,就是跟爱情有一星半点相似的感情,她都没有体验过,也没有看到过。只有听她忏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父谢朗,针对瓦尔诺先生的不断追求,向她谈到了爱情,而且他描绘得那么令人厌恶,以至于爱情这两个字在她心目中就意味着最下流无耻的淫荡生活。偶尔也有小说书落到她手里,但是她在这些小说里发现的爱情,被她看成是例外,甚至看成是完全虚构的。由于这种无知,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十分幸福,她不断关心着于连,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到要去责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