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第2/9页)

他不知怎的,被那儿底下的歌声、敲击声和吵闹声给吸引住了……可以听到那儿有人,在一阵阵狂笑和尖叫声中,在调子雄壮、声音尖细的假嗓伴唱下,还有吉他伴奏着,用脚跟打着拍子,在疯狂地跳舞。他聚精会神地、忧郁沉思地听着,在入口处躬着腰,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过道里张望着。

你啊,我的漂亮的懒崽子,

别无缘无故揍我呀!——

歌手那尖细的歌声婉转动听。拉斯柯尔尼科夫非常想听清楚他们唱着什么歌,仿佛这是一件顶重要的事情似的。

“要不要进去?”他在心里寻思。“他们都在哈哈大笑!他们都喝醉了。我要喝醉不?”

“亲爱的老爷,您不进去吗?”其中一个女人问,她的嗓音相当响亮,还不十分嘶哑。她很年轻,甚至不讨人嫌,在那堆女人里面,她是唯一的一个。

“嘿,好一个标致的女人!”他回答道,稍微挺直腰板打量她。

她嫣然一笑;她很爱听恭维话。

“您也长得很标致,”她说。

“您多么瘦啊!”另一个女人声音低沉地说。“刚出医院吗?”

“她们都像是将军的女儿,她们都是翘鼻子的!”一个走近来的微醺的男子忽然插嘴说,他穿着厚呢大衣,纽扣都没有扣上,丑脸上堆起了一副狡猾的笑容,“嘿,好开心啊!”

“来了,那就进去玩玩吧!”

“我要进去的!亲爱的!”

他飞快地跑下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往前走了。

“喂,老爷!”那个女人在后面叫喊道。

“什么事?”

她不好意思起来。

“亲爱的老爷,我永远高兴陪您玩几个钟头,可是,现在我不知怎的不好意思向您开口。可爱的先生,请您给我六个戈比,买杯酒喝!”

拉斯柯尔尼科夫把口袋里的几个钱都掏出来了:三个五戈比的铜币。

“嘿,这个先生心肠多好!”

“您叫什么名字?”

“您问杜克丽达吧。”

“不,这怎么可以,”其中一个女人忽然说话了,一边向杜克丽达摇摇头。“我真不懂,怎么可以这样向人家讨钱!如果换了我,我会害羞得钻入地缝里去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说这句话的人。这是一个麻脸女人,约莫三十岁,身上伤痕累累,上唇有点发肿。她沉着而严肃地边说边责备。

“这是什么地方……”拉斯柯尔尼科夫边想边往前走去。“我在哪里读到过:有一个人被判了死刑,一小时后就要执行,他这样说或想道:如果他必须在高耸的峭壁上或在一块只容两脚站立的弹丸之地过活——而周围是一个深渊,一片汪洋;永远是漆黑一片;永远是孤独无依;永远是狂风暴雨;——他还是愿意在这块一俄尺宽的地方站一辈子,站一千年,永久地站着——即使这样过活也还是比马上死好!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只要能活着!……这话一点不错!天哪,这话一点不错!人是卑鄙的!因此管他们叫卑鄙东西的那个人也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

他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啊!‘水晶宫’!拉祖米兴刚才谈起过‘水晶宫’。可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对了,想看报!……左西莫夫说,他在报上读到过……”

“有报纸吗?”他走进一家很宽敞、甚至是很清洁的酒馆问,这家酒馆有几个房间,不过顾客不多。有两三个顾客在喝茶。在稍远的一个房间里坐着一堆人,一共有四个,他们都在喝香槟。拉斯柯尔尼科夫发觉扎苗托夫也在里面,但是他离得很远,看不清楚。

“这有什么关系!”他想。

“喝伏特加吗?”堂倌问。

“我喝茶。请你给我拿几份报来,前五天的报,我给你几个酒钱。”

“知道了。这是今天的报纸。喝伏特加吗?”

旧报和茶都拿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坐下翻阅起来。“伊兹列尔〔24〕,伊兹列尔,阿兹特克人〔25〕,阿兹特克人,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26〕,阿兹特克人,伊兹列尔……呸,见鬼!啊,这些都是新消息: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跌了下来;一个平民因酗酒而丧命;佩斯基发生火警;彼得堡区发生火警;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警;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警;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啊,在这里……”

他要找的到底找到了,他念起来;一行行字在他的眼里跳动,但他念完所有“消息”后,又贪婪地在以后几天的报上找着最近的消息。因为心急慌忙,他翻着报纸的时候,双手发抖。忽然有个人在桌旁他身边坐下来。他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个扎苗托夫,他还是那副模样,戴着几只嵌宝戒,挂着一条表链,那头搽过油的乌黑鬈发梳成了分头,背心很考究,常礼服有点儿磨破了,衬衫是穿旧了的。他爱说爱笑,至少是很乐观,脸上浮现出和蔼的微笑。他那张黝黑的脸因喝过香槟酒而有点儿发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