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第4/4页)
“真是一只猫头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几乎高兴起来,立刻又对拉斯柯尔尼科夫低声说。“她想说:‘他常常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却说成了‘他常常把双手伸入别人的口袋里’,咳—咳!您可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些住在彼得堡的外国人,也就是说,主要是那些从什么地方来到我们这儿的德国人,都比我们愚蠢!您可同意,可不可以让她说:‘药房里的卡尔吓得像刀扎着心窝一般’,他(窝囊废!)这才不把车夫捆起来,而‘合着双手,哀哀哭泣、苦苦央求!’哎呀,这个傻女人!她以为这很感动人,却没有想到她多么愚蠢!在我看来,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军需官要比她聪明得多;至少可以看出,他是个醉鬼,喝得酩酊大醉了,可是这些人却那么循规蹈矩,神态严肃……瞧,她坐着,瞪着眼。在生气呢!在生气呢!嘿—嘿—嘿!咳—咳—咳!”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开心起来,马上津津有味地谈起各种事情来了,忽然说,她一领到抚恤金,一定要在自己的故乡T城开办一所寄宿中学,专收贵族女孩子。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本人还没有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起过这个计划,她立刻陶醉于引人入胜的各种细节。不知怎么搞的,她手里突然出现一张“奖状”。已故的马尔美拉陀夫曾经在酒馆里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起过,说他老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从女子高等学校毕业的时候,“在省长和其他名流面前”跳过披肩舞,在谈话中提到过这张“奖状”。显然,这张奖状现在应该成为一种证据,证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有资格开办学校;但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压倒“那两个穿得很阔气的长裾拖地的女人”,倘若她们来赴丧宴,就向她们明确地证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出身于高贵的门第,“甚至可以说,出身于贵族家庭,是个上校的女儿,比起近来大批出现的女冒险家来,大概略胜一筹。”这张奖状马上在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们手里传阅起来。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并不阻挠,因为这张奖状当真en toutes lettres〔13〕表明,她是一个获得过勋章的七等文官的女儿,因此,她实际上差不多是个上校的女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兴致勃勃,立刻大谈将来要在T城过美好平静的生活的各种情景;也谈到她将要聘请来教课的教师们;又谈到一个可尊敬的老人,法国人曼果。他曾经在女子高等学校里教过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法文,现在还在T城度晚年,给他适当的薪俸,他一定肯到她的学校里去教书;末了,她谈到了索尼雅,“她将和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一同到T城去,协助她搞各项工作。”但是这当儿忽然有个人在桌子一头扑哧一笑。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马上竭力装出这样一副神气:鄙夷地不理在桌子那头发出的笑声,但是马上故意提高嗓门,兴奋地谈起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来了,说她毫无疑问一定能够做她的一名助手;又谈到“她的温柔、耐心、自我牺牲精神、高尚的气度和教养”,并且爱抚地拍拍索尼雅的脸颊,稍微欠起身子,热烈地把她吻了两下。索尼雅涨红了脸,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忽然号啕大哭起来,自言自语:“她是个神经衰弱的傻瓜,既然心烦意乱,丧宴该散席了,而且菜已经上完了,该送茶了。”这时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十分生气,因为她完全没有插嘴的机会,甚至根本没有人在听她的话。她突然冒险做最后一次的尝试,忧心忡忡地斗胆告诉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一个理由充足而且意义深刻的意见,说在她将要开办的寄宿中学里,应该特别注意女生的die W?sche〔14〕的清洁,必须聘请一位很能干的die Dame〔15〕管理衬衣。其次,“要禁止年轻的姑娘们晚上偷看小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当真心烦意乱,精神疲惫,她懊悔办回丧饭,立刻毫不客气地“打断”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话,说她“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懂;关心die W?sche是老妈子的事,而不是贵族女子寄宿中学校长的事。至于看小说,这简直是不成体统的话,她叫她住口。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满脸通红,十分气愤地说,她不过是“一片好意”,她是“一片极大的好意”,并说:“住了房子,Geld〔16〕已经很久没付给她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向她“反击”,她说,“一片好意”是撒谎,因为还在昨天,她的亡夫还躺在桌上的时候,她还为房子的事受过她的气。对这个反驳,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回答得理由十足,说她“邀请过那位太太和她的小姐,但那位太太和她的小姐不肯来,因为她们都是高贵的太太和小姐,不能上一个卑微的太太那儿来”。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着重地向她指出”,因为她自己是个不高尚的人,她不可能判断什么是真正的高尚。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忍无可忍了,立刻说,“她的Vater aus Berlin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走路的时候两手插入口袋里,嘴里常常说:呸!呸!”为了更逼真地扮演自己的老父,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两手插在口袋里,鼓起腮帮,在房客们一片大笑声中,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像在说“呸—呸”。他们故意表示赞许来撺掇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因为他们预感到将要打架。但是这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忍无可忍了,为了让大家都能听见,立刻口齿清楚地大声说,“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也许从来没有Vater,她不过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彼得堡的芬兰女人,大概,以前在什么地方当厨娘,或许是个比厨娘还低卑的女人。”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脸红得像虾,尖声地叫了起来,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也许“根本没有Vater;而她的Vater aus Berlin,总是穿着常礼服,老是说,呸,呸,呸”!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鄙夷地说,她的出身大家都知道,在这张奖状上用铅字印着:她的父亲是个上校;可是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父亲(如果她有个父亲的话),大概是彼得堡卖牛奶的芬兰人;毫无疑问,她根本没有父亲,因为到现在为止大家都还不知道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父称是什么,是伊凡诺夫娜呢,还是柳德维果夫娜?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因此大发雷霆;拿拳头猛击桌子,并且尖声地叫喊,说她是阿玛尔-伊凡,不是柳德维果夫娜,她的Vater“叫约翰,是个市长”,而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Vater“从来没有当过市长”。卡杰琳娜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严厉地、显然沉着地(虽然脸色煞白,胸部剧烈地起伏)对她说,要是她哪怕再一次敢于把“自己的混账父亲跟她的爸爸相提并论,那么,她,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就要扯下她的包发帽,踩上一脚”。听到这句话,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便在屋子里奔跑起来,没命地喊叫,说她是房东,叫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搬走”;接着,她不知为什么猛扑过去把桌上的银匙子一股脑儿收起来。一片吵嚷声和呼喊声。孩子们都哭起来了。索尼雅奔过去拦住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但是,当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突然说出黄执照这个词儿的时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推开了索尼雅,猛冲到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跟前去了,立刻要实现自己所作的扯下她的包发帽这个恫吓。这当儿门开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突然在门口出现。他站着,用严厉的、专注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连忙向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