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第2/4页)
拉斯柯尔尼科夫几乎是在他们从墓地上回来的时候进来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看见他到来,十分高兴;首先是因为他是唯一的“有教养的客人”,“大家都知道,再过两年他将要在本地一所大学里当教授”;其次,是因为他立刻有礼貌地请她原谅他不能前来送殡,虽然他很想来送殡。她急忙奔到他跟前,拉他坐在自己左边的座位上(坐在右边的是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尽管她忙得不可开交,却不停地把每道菜递给客人,让他们都能尝到;尽管她咳得很痛苦,这两天她似乎咳得特别厉害,咳呛不时打断她的话,使她呼吸困难,但她还是不断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话,急于轻声地向他倾吐胸中郁积着的感情和心里因为白办了丧宴而激起的义愤。这种不满情绪时时转变为对在座的客人们的最快乐的和不可抑制的大笑,但主要是嘲笑女房东。
“一切都得怪这只布谷鸟。您可明白我指的是谁。我指的是她,就是她!”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用头点点女房东,向拉斯柯尔尼科夫示意。“您瞧,她睁圆着眼睛,感觉出我们在谈论她;但她不懂,瞪着眼。呸,猫头鹰!嘿—嘿—嘿!吭—吭—吭!瞧,她戴着这顶帽子想表现什么呢!吭—吭—吭!您可注意到,她老是想叫大家把她看作我的恩人,她的光临使我增光。我把她当作一个正派女人,请她去邀请几个体面的人物,亡夫的几个熟人。可是您瞧,她请来了些什么人啊:几个小丑!一些邋邋遢遢的家伙!您瞧瞧这个脸肮里肮脏的人:这个长着两条腿的窝囊废!这几个波兰人……嘿—嘿—嘿!吭—吭—吭!谁也从来没有在这儿见过他们,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我问您,他们来干什么?他们循规蹈矩地坐成一排。喂,先生!”她突然向其中一个波兰人叫道。“煎饼尝过没有?再来些?您喝杯啤酒啊,啤酒!您要喝伏特加吗?您瞧:他霍地站了起来,点着头打招呼。您瞧,您瞧:他们大概都饿坏了,这些穷鬼!没关系,让他们吃吧。至少不吵闹了,不过……不过,真的,我担心房东的那些银匙子!……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她忽然几乎大声地对她说。“如果您的匙子万一被人偷走,我可不负责,我预先声明!嘿—嘿—嘿!”她又转脸声音响亮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又用头点点女房东向他示意,为自己的狂妄行为而高兴。“她不懂,又不懂了!张开嘴坐着。您瞧瞧这只猫头鹰,一只地道的猫头鹰,系着新纱带的猫头鹰,嘿—嘿—嘿!”
这时笑声又变为难受的咳呛。接连不断地咳了五分钟光景,手帕上留下了一些鲜血,额上渗出一滴滴汗珠。她默默地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看看血。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立刻又对他低声地说起话来,神态异常兴奋,两颊泛起了红晕。
“您要知道,可以说,我委婉地托她邀请过这位太太和她的女儿。您可明白,我指的是谁?这要态度和气、手段极其高明,可是她把事情办得这么糟,以致这个外来的蠢货,这个高傲自大的贱婆娘,毫不足道的外省女人,只因为她是一个少校的未亡人,上京都来设法请求抚恤金,到处奔走,跑得连裙子下摆都磨破了,年纪已经五十五,还涂脂抹粉,描眉毛,搽口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样一个贱婆娘,不但不肯来,甚至没有差个人来道歉。既然自己不能来,那么人家邀请了她,理该有最起码的礼貌吧!我可不明白,为什么彼得·彼得罗维奇也不来?索尼雅在哪儿?她上哪儿去了?啊,她到底回来了!索尼雅,你在哪儿?真奇怪,父亲安葬连你也没有赶到。罗季昂·罗曼内奇,请让她坐在您旁边吧。索涅奇卡……你坐在这儿,你要吃什么,自己拿吧。吃些肉冻吧,这道菜最好吃。煎饼马上就要端来了。给孩子们吃过吗?波列奇卡,各种菜你们都有了吗?吭—吭—吭!嗯,很好。要做个好孩子,廖尼雅。可你,柯里亚,两只脚别摆动,要像贵族子弟那样坐着。你说什么,索涅奇卡?”
索尼雅赶紧向她转述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歉意。她尽量提高嗓音,让大家都能听见,使用最客气的含敬意的词句,这些词句甚至是她特意按照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措辞仿造的,并且经过她的润色。她又补充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叫她特地转告,他一有机会立刻就来,要跟她当面谈几个问题,商量一下可以做些什么,往后该怎么办,等等。
索尼雅知道,这些话会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得到宽慰,感到满意的,主要是会使她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她在拉斯柯尔尼科夫旁边坐下了,慌忙地向他鞠了个躬,并向他投了好奇的一瞥。但从此以后,不知怎的就避不看他了,而且避不跟他谈话。她甚至好像心不在焉,虽然眼睛看着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脸,讨她欢喜。她和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都没有穿丧服,因为她们都没有钱做丧服;索尼雅穿着一件褐色的衣服,颜色较深;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却穿着她那仅有的一件连衫裙,就是那件有条子的深色的布连衫裙。从彼得·彼得罗维奇那儿带来的消息真叫人高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认真地听完了索尼雅的话后,又俨然问,彼得·彼得罗维奇身体好吗?接着立刻就几乎大声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囔囔说,像彼得·彼得罗维奇那样的可尊敬的有身价的人,发觉自己在这样一伙“罕见”的人中间,确实会感到不习惯的,虽然他尽力帮助着她的一家人,并且跟她爸爸旧交甚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