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葵姬(第8/12页)
有一日傍晚,愁云密布,降下一天时雨;中将脱去深色丧服,改穿淡色,风姿英爽,使见者自惭形秽。他翩翩然地来见源氏公子。公子靠在西面边门口的栏杆上,正在闲眺庭前经霜变色的花木。其时晚风凄厉,冷雨连绵。公子情怀悲戚,泪珠几欲与雨滴争多。他两手支颐,独自闲吟“为雨为云今不知”之诗①,风度非常潇洒凄艳。中将色情心动,注视良久,想道:“一个女人倘使抛开了这男人而死,其阴魂一定长留世间,不肯离开他呢。”便走近前去,相对坐下。源氏公子衣衫零乱,便把衣服上的带子系上。他穿的丧服比中将颜色稍深,里面衬着鲜红色衬衣,简单朴素,然而异常美观,令人百看不厌:中将以凄凉之眼色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吟道:“为雨为云皆漠漠,不知何处是芳魂。②去向不明了!”源氏公子便吟道:“芳魂化作潇潇雨,漠漠长空也泪淋。”
中将看见源氏公子吟时愁容满面,哀思不浅,窃自想道:“原来我看错了:我以为源氏公子这几年来对阿妹并无何等深恩重爱,只因桐壶爷屡次训诫他,父亲也一片苦心地疼爱他,加之他和母亲乃姑侄之谊,有此种种关系,所以他不便抛弃,勉强敷衍,实乃一大遗憾。岂知我这看法全是误解,原来他对这正夫人是非常疼爱又重视的!”他恍然大悟之后,便觉葵姬之死越发可惜,仿佛家里失去了光彩,何等不幸!
①唐人刘禹锡《有所嗟》诗云:“庾令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支。相逢相失两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②此诗及刘禹锡诗,皆根据宋王《高唐赋》中语:“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日:‘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山+且),旦为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
中将去后,源氏公子看见霜凋的草中有龙胆花与抚子花正在盛开,便命侍女折取抚子花一枝,写一封信,叫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将花和信呈送老夫人。信中写的是:“草枯篱畔鲜花小,好作残秋遗物看。①老夫人将谓以花比残秋,花应逊色耶?”小公子天真烂漫的笑颜,的确美丽可爱。老夫人的眼泪,比风中的枯叶更加容易掉落。看了这信,立刻流下泪来,情不自禁,勉力吟道:“草枯篱畔花虽美,看后翻教袖不干。”
①花比小公子,残秋比已死的葵姬。
源氏公子闭居邸内,寂寞无聊。忽念槿姬平时虽然态度冷淡,但照她的性情推量起来,对公子今日悼亡的悲哀定然颇能理解,便写一封信给她。信送到时,天色已暮,虽然近来久不通信了,但槿姬的侍女们知道以前也曾偶尔来信,并不引以为怪,便将信呈阅。槿姬但见一张天蓝色的中国纸上写道:“饱尝岁岁悲秋味,此日黄昏泪独多。
真乃‘年年十月愁霖雨’①了。”众侍女说:“这封信写得格外用心,比以前的饶有风趣,似乎未便置之不理呢。”槿姬自己也这样想,便答复道:“闻君深宫孤寂,不胜同情。但正如古歌所云:‘恋情倘染色,虽浓亦可观。我今无色相,安得请君看?’②因此未能吊慰。
秋雾生时悲永诀,
满天风雨惹人愁!”
此信用淡墨色写成。想是心理作用吧,似觉非常可爱。
①此古歌按《河海抄》所引,下一句为“不及今年落泪多”。
②此古歌见《后撰集》。暗示槿姬于源氏并无沾染。
原来世间无论何事,都是实行不及预想之美。源氏公子的脾气正是如此。他对于顽强不屈的人,恋慕特别深切,他想:“槿姬不许我求爱,但每逢机会,总不惜向我表示风趣。这证明对此人是可以互通真情的。倘过分多情,惹人注目,反而会暴露多余的缺陷。我不愿把西殿里那个人养成这种性情。”他推想紫姬近日一定寂寞无聊,思念之心,无时或息。但也只觉得是关怀一个无母的孤儿,并不担心她象情人一般因久别而怀恨。此真乃称心之事。
天色全黑了,源氏公子教人把灯火移近座旁,命几个亲近的侍女坐在身旁,相与闲谈。其中有一个名叫中纳言君的,早就与公子暗中有染,但公子现正居丧,全不涉及此种关系。众侍女看着他,都在心中赞叹:“到底是个有气节的人!”公子便和她们亲切地闲话世间种种普通事情。后来公子说:“近来大家都摒除了外间一切事情,团聚在此,倒比夫人在世之时更加亲切了。但想起了以后不能常常如此,怎不教人恋恋不舍?死别的悲恸且不说,仅乎想起此事,也就教人伤心难堪了。”众侍女听了这话都吞声饮泣。有一人说道:“说起那桩不可挽回之事:只觉得黯然销魂,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了!想起了公子今后将离开此地,另赴他处,不复回顾,真教我们……”她说到这里,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源氏公子看看众侍女,觉得她们很可怜,便答道:“岂有不复回顾之理?你们不要把我看作如此薄情之人!倘有眼光长远的人,定能了解我的衷心。不过我的寿命也是修短无常的啊!”他的眼睛注视灯火,泪盈于睫,神情十分凄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