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葵姬(第9/12页)
侍女之中,有一个葵姬所特别爱怜的女童,名叫贵君,父母双亡,身世孤苦。派氏公子认为此人的确可怜可爱,对她说:“贵君,今后由我来做你的保护人。”贵君便嘤嘤地哭泣了。她身穿一件短短的衫子,染得比别人更黑。外面罩着黑色上衣和萱草色裙子,姿态十分娇美,公子又对众侍女说:“但愿不忘旧情的人,忍耐目前的寂寥,切勿抛舍这个婴儿,大家照旧在此服务。已经凤去台空,若再故人星散,岂不更增冷落?”他劝大家耐心忍性,长久共处。但众侍女都想:“哪有这事!自今以后,恐怕更加盼不到你的光临了吧!”大家不胜寂寥之感。
左大臣按照各人身分,将种种日用物品,以及纪念死者的种种遗物,分别赏赐众侍女。随意为之,并不过分张扬。
且说源氏公子长此闭居一室,沉思瞑想,实非所宜,便发心入宫参见桐壶院。车驾已备,侍从齐集。天公体会人意,降下一番时雨,仿佛为此别离而洒同情之泪。摧残木叶的寒风蓦地剧烈起来,在旁侍候的诸人,尽皆垂头丧气。近日稍干的衣袖,今日又湿透了。预定出宫之后,今夜即在二条院私邸泊宿。侍从人等便各作准备,先赴二条院等候。公子今日并非一去不回,但左大臣邸内诸人都悲伤不堪,左大臣夫妇见此光景,又添了一种新愁。
源氏公子写一封信给老夫人,说道:“只因父皇盼待已久,今日即拟入宫参谒。虽是暂别,但念此次惨遭巨厄,微命仍得苟延至今,便觉心乱如麻,不胜悲切。本当前来面辞,因恐反添烦恼,故暂不求见。”老夫人流泪过多,两眼昏花,展读来书,字迹难辨,只是悲恸,不能作书答复。
左大臣立即出来相送。悲伤不堪,只管以袖掩面。左右侍从睹此情状,无不感动泣下。源氏大将抚今思昔,悲从中来,热泪盈眶,愁容可掬,然而举止安详,仪态优美。左大臣迟疑良久,对公子言道:“老夫年迈,不任忧患。即使小有失意,亦必伤心坠泪;何况遭此巨厄,两袖无有干时。方寸缭乱,不能自制。举止失常,难于见人。深恐颓丧之余,有失礼仪,因此不敢晋谒上皇。吾婿入宫,便中望将此等情状奏闻,善为说辞,衰朽之年,来日无多,岂料遭此逆事,真乃命途多舛!”他强自镇静,好容易说出了这番话,样子实甚可怜。
源氏公子几度举袖掩面,安慰他道:“寿夭无常,修短无定,固知此乃人世之常态,但躬逢其事,痛苦实不堪言!小婿自当将此情状向父皇奏闻,定能深蒙鉴察。”左大臣便催促:“霖雨连绵,恐无止时。吾婿不如乘天色未黑之时,早早动身。”
源氏公子举目四顾,但见帷屏后面、纸隔扇旁边,以及各处空地方,聚集着侍女约三十人。她们都穿着黑色丧服,有的深黑,有的浅黑,个个愁容满面,神色沮丧,样子非常可怜。左大臣看了,对源氏公子说:“我女儿虽然死了,但你所舍不得的小公子留在这里,今后你便中决不会不来看视。我们都以此自慰。然而这些冥顽无知的侍女,都以为你将从此抛舍这个旧家,今后不再回顾。她们现在倒不是为死别而伤心,却是为了今后不得再象从前那样时时侍奉左右而悲叹。这也是理之当然。往日你俩不能融洽相处,我却常常指望你们将来言归于好,不道已成空花泡影!唉,今天的暮色好不凄凉呵!”说罢又淌下泪来。
源氏公子答道:“这是那班浅见之人的过虑而已。我往日曾经静候双方谅解,其间有时不免久疏问候。但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可说而不来探访呢?今后我心当蒙谅解了。”说罢,告辞出门。
左大臣目送源氏公子出门后,回到公子旧居的房间里,但见室中自装饰以至一切布置,全同葵姬生前一样,毫无变动。然而空洞无主,仿佛蜕去后的蝉壳。案上散置着笔砚等物,又有公子所弃置的墨稿。左大臣便取来观看。泪眼昏花,难于分辨,只得努力眨眼,将泪水挤出。众青年侍女看到这模样,觉得滑稽,悲哀之中不禁微笑起来。这些墨稿之中,有缠绵悱恻的古诗,有汉文的,也有日文的。无论汉字或假名,都有种种体裁,新颖秀美。左大臣叹道:“真乃心灵手巧!”仰望天空,耽入沉思。心念如此英才,今后将成为外人,岂不可惜!只见源氏公子在“旧枕故衾谁与共?”①这句诗旁写着:“爱此合欢榻,依依不忍离。
芳魂泉壤下,忆此更伤悲。”
又见另一张纸上“霜华白”②一句旁边写着:“抚子多朝露,孤眠泪亦多。
空床尘已积,夜夜对愁魔。”
又见其间夹着一枝已枯的抚子花,想是前天送老夫人信时摘得的。左大臣便将此花送给老夫人看,对她说道:“不能挽回之事,今已无可奈何了。仔细想来,此等可悲的逆事,世间并非没有。多管是与女儿宿缘不深,致使我等遭此苦厄:如此一想,我反而怨恨前世冤孽,悼念之心也断绝了。岂知日月推迁,恋念愈深,痛苦难堪。况且这大将今后将成为外人,岂不可惜?教我好伤心也!回忆往日一二日不见,或踪迹稍疏,我便忽忽若有所失,胸中闷闷不乐。今后缘断,我家便似失却了日月光华,教我如何活下去呢?”伤心之极,不禁放声大哭。左右几个年纪较大的侍女,睹此情状,不胜悲痛,同声号哭起来。这夕暮的光景好不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