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航标(第6/8页)
源氏公子告辞住吉神社后,到处逍遥游览。他在难波浦举行祓禊,在七濑举行的特别庄严隆重。他眺望难波的堀江一带,不知不觉地吟诵古歌:“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①流露了对明石姬思念的心事。近在车旁的惟光听了吟诵,立刻会意,便从怀中取出旅中备用的短管毛笔来,于停车时呈上。源氏公子接了笔,心念这惟光真机灵,使在一张便条纸上写道:“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
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
写好之后,把纸条交与惟光。惟光便派一个知道详情的仆人把这诗送交明石姬。
①此古歌见《拾遗集》。“舍身”与“航标”,日语读音相同,都读作miotsukushi。难波地方海中航标特别有名。此古歌乃就目前所见“航标”而咏为恋爱“舍身”之意。犹如中国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亦因“晴”与“情”同音而指东说西也。以下源氏与明石姬唱和的诗,也都根据此古歌。
明石姬望见源氏公子等并马而过,心中悲伤。正在此时,忽接来书。虽然寥寥数语,亦觉甚可喜慰,感激之余,流下泪来。便答诗云:“我身无足道,万事不随心。
哪得通情素,为君舍此身?”
把诗附在她在田蓑岛上祓禊时当作供品用的布条上,交使者复呈公子。
日色渐暮,晚潮上涨。海湾里的鹤引颈长鸣,其声清厉,催人哀思。源氏公子感伤之余,几乎想不避人目,前去与明石姬相会了。便赋诗道:“青衫常湿透,犹似旅中情。
闻道田蓑好,此蓑不掩身。”
回京时一路上逍遥游览,但心中念念不忘明石姬。地方上的妓女都集拢来逢迎。那些虽为公卿而年轻好事之人,对这些妓女颇感兴趣。但源氏公子想道:“风月之事,情感之发,亦须对方人品可敬可爱,方有意趣。即使逢场作戏,倘对方略有轻薄之态,也就失却牵惹心目的价值了。”因此那些妓女人人装模作样,撒娇撒痴,而源氏公子只觉得讨厌。
明石姬等候源氏公子走后,次日适逢吉日,便赴住吉神社奉献供品。这才完成了与她身分相称的祈愿。然而此行反而增加了她的哀思,此后朝朝暮暮愁叹自身的不幸。有一天,算来是公子抵京后不多天,就有一个使者来到明石浦,带来公子的信,言最近即将迎接明石姬入京。明石姬想道:“这确是一片诚意,他对我也很重视了。然而使不得吧,我离去此浦,到了京中,如果环境不佳,弄得进退两难,这便怎么办呢?”她颇有顾虑。明石道人也觉得把女儿和外孙女放走很可担心。但倘让她们埋没在这乡间,又觉得比未识源氏公子以前更加辛酸了。父女二人顾虑重重,结果托使者上复公子:入京之事一时未能决定。
话分两头,且说朱雀院让位之后,朝代改变,派赴伊势修行的斋宫照例必须易人,故六条妃子和女儿斋宫都回京了。此后源氏公子对这母女二人依旧万事照顾,情谊深厚无比。但六条妃子想:“从前他对我爱情早已冷淡,现在我决不再讨没趣。”她对公子已经断念。公子也不特地去访。他想:“我倘强要与她重圆旧梦,则能否持久,自己亦不得而知。况且东奔西走、怜香惜玉之事,我现在的身分亦颇多不便。”因此他并不勉强亲近六条妃子。只是想起她那女儿前斋宫,不知现在长得何等美丽了,倒很想看一看。
六条妃子回京之后,依旧住在六条的旧宫邸中。屋宇大加修饰,崭然一新,生活十分悠闲风雅。她那温柔雅致之态依旧不变,邸内用了许多美貌侍女,自然变成了风流男子麕集之所。她自身虽然孤寂,但有种种趣事可以慰情。岂料在这期间,忽然身患重病,心情异常忧惧。她推想此乃近几年来因在伊势神宫不得勤修佛法,以至罪孽深重之故,悔恨之余,竟然落发做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此消息,心念我对此人情缘虽已断绝,但每逢兴会,她总是一个谈话良伴。如今她决然遁入空门,实甚可惜。吃惊之余,便赴六条宫邸拜访,殷勤慰问,情深无限。
六条妃子在枕畔设置源氏公子的座位,自己坐起身来靠在矮几上,隔着帷屏与公子谈话。源氏公子推察她身体已经十分衰弱,想道:“自昔至今,我始终怜爱她。此心尚未向她表白,难道就此诀别了么?”痛惜之下,伤心地哭泣起来。六条妃子看见公子对她如此多情,心中万分感动,便把女儿前斋宫向他托付:“我死之后,此女定然孤苦。务请将她放在心上,凡遇事故,勿忘照拂。因为她别无保护者,身世异常不幸也,我身虽一女流,但教一息尚存,总想悉心抚育,直到她知情达理之年,……”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仿佛命在须臾了。源氏公子答道:“即使你不叮嘱,我也决无遗忘之理。今既承嘱,自当尽心竭力,多方照顾。务请勿以后事为念。”六条妃子说:“如此说来,多多有劳了!但她即使有个确实可靠的父亲悉心照顾,无母之女,总是最可怜的。不过,你倘过分爱怜,将她列入恋侣,则深恐引人妒忌,反遭意外之殃。此虽我之过虑,但请决勿妄动此念。我有亲身经历,痛感女子身罹情网,必多意外之苦。故我决心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其身。”源氏公子听了,觉得这话说得好直率!便答道:“年来我已倍尝酸楚,深通世故。你还以为我象昔年一样易动好色之情么?此真乃出我意外!罢了罢了,我今不必多说,日久自见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