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航标(第7/8页)

此时外面天色已黑,里面点着幽暗的灯火。隔着帷屏,隐约可见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心念或可略见姿色,便从帷屏的隙缝间向内窥探。但见六条妃子坐在半明半暗的灯火旁边,一手靠在矮几上,那剪短了的头发非常雅致。这光景竟象一幅图画,实在美丽可爱!并卧在寝台东边的,想必是她的女儿前斋宫了。源氏公子在帷屏上拣个隙缝较大的地方,用心仔细张望,但见前斋宫手托香腮,容颜十分悲戚。虽然约略窥见,亦觉异常美丽。那光泽的鬓发、端正的头面、以及全身姿态,都很高尚雅致。娇小玲珑、天真烂漫之趣,历历可观。源氏公子不禁看得神往,颇想接近她。但想起了妃子刚才的话,也就回心转意,不再妄想。六条妃子说:“哎呀,我好难过呵!恕我失礼了,请大驾早归吧。”众侍女便扶她躺下了。源氏公子说:“我今特地前来慰问。贵恙若得好转,我心无限欢喜。如今见此模样,教我好生担心!你现在好过些么?”他想探进头来看看,六条妃子便对他说:“我已衰弱得可怕了。在此病势垂危之际,得蒙大驾枉顾,真乃宿缘不浅。我平生操心之事,今已约略奉告,若蒙鼎力照拂,我便死也瞑目了。”源氏公子答道:“我虽无状,亦得亲聆遗言,心中实甚感激!已故父皇所生皇子皇女甚多,但与我亲睦者,实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亦当视斋宫为妹,尽力抚养。况我已届为父之年龄,眼前尚无可抚养之子女,生涯亦不免枯寂也。”说罢,告辞退出。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不断派人前来殷勤慰问。不料别后七八日,六条妃子就逝世了。源氏公子遭此意外之变,痛感人世无常,顿觉心灰意懒。他也不去上朝,专心安排葬仪与佛事。六条宫邸方面并无特别可信赖之人。只有前斋宫的几个年老的旧宫官,勉勉强强地料理着事务。源氏公子亲自来到六条宫邸,向前斋宫吊慰。前斋宫命侍女长代致答辞:“惨遭大故,方寸迷乱,不知所答了!”源氏公子说:“我对太夫人曾有诺言,太夫人对我亦有遗命。今后倘蒙开诚相待,委以万事,则幸甚矣。”他就召集邸内所有人员,吩咐一切应有事宜。用心之忠诚周到,足以抵偿近年来疏阔之罪了。六条妃子的葬仪备极隆重,二条院内所有人员,悉数前来服役。

此后源氏公子郁郁寡欢。戒荤茹素,笼闭一室,终日不卷珠帘,一心诵经念佛。他常常派人去慰问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渐渐安静,也常亲自作复。她起初怕羞,但乳母等劝导她,说央人代复是失礼的,她只得自己动笔了。

冬季有一天,雨雪纷飞,朔风凛冽。源氏公子想象前斋宫模样,不知她此时何等悲伤,便遣使慰问。送去的信中说:“对此天色,不知卿心作何感想?

雨雪纷飞荒邸上,

亡灵萦绕我心悲。”

写在象阴天一般灰色的纸上,为欲牵引这少年女子的注目,字迹写得特别秀美,教人看了赏心悦目。前斋宫得了信不敢作复,十分狼狈。旁人都督促她,说代笔是不成体统的。便用一张灰色纸,浓重地熏透了香,又把墨色调得浓淡恰好,然后写上一首答诗:“泪如雨雪身如梦,饮恨偷生自可悲。”

笔迹虽然拘谨,却稳静而大方。算不得优越之作,倒也高雅可爱。

这位前斋宫昔年初赴伊势修行之时,源氏公子早已留情,认为这如花如玉之人,长年修行岂不可惜!现在她已返京,而且失却了慈母,正可设法向她求爱了。然而此念一萌,照例立刻回心转意,觉得这是对人不起的,他想:“六条妃子临终前担心我与前斋宫今后的关系而谆谆告诫,确是有道理的。世人一定猜量我爱上了这女孩,我倒偏偏相反,要清清白白地照顾她。且待今上年事稍长,略解人事之时,我便送她进后宫去当女御。我膝下子女不多,生涯常感寂寥,就把她当作养女抚育,岂不甚好!”如此决心之后,他便真心诚意地照顾这前斋宫。有机会就亲赴六条宫邸省视。并且常对她说:“恕我老实不客气了:你应该把我当作父母看待,万事毫无顾忌地同我商量,这才符合我的本意。”然而这前斋宫生性异常腼腆,万事退缩不前,因此不敢回答。自己的声音略微被源氏公子听到一点,便认为稀世怪事。众侍女多方劝她作答,总归无效,大家为她这习性十分担心。

前斋宫身边的人,是侍女长、斋宫寮的女官之类的人,或者关系较深的亲王家的女儿等,都是富有教养的人。因此源氏公子想:“她有这优良环境,那么照我心中的打算,将来进入后宫,一定不会比别的妃嫔逊色。但她的容貌如何,我总想看个清楚才好。”然而这恐怕不见得纯粹是清清白白的父母爱子之心吧?源氏公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心变化不定,所以送她入后宫当女御的打算,对人秘而不宣。他现在只管用尽心计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因此伺候前斋宫的人对他这种深情厚谊都很赞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