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蓬生
①本回与前回同一时期,是写源氏二十八岁至二十九岁四月之事。
源氏公子谪居须磨,茹苦含辛的期间,在京都也有不少女人惦念他,为他忧伤悲叹。其中境况优裕的人,则别无痛苦,专为恋情而愁恨。例如二条院的紫姬,生活富足,不时可以和旅居的公子互通音问,又可替他制备失官后暂用的无纹服装,按时按节派人送去,聊以慰藉相思之苦。然而还有许多人,外人并不知道她们是公子的情侣,公子离京之时她们也只能象陌路人一般旁观,心中却痛苦不堪。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末摘花正是其中之一人。自从父王死后,她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苦之身,生涯甚是凄凉。后来想不到结识了源氏公子,蒙他源源不绝地周济照拂。在尊荣富厚的公子看来,这算不得一回事,只是小小情意。但在贫困的末摘花看来,就好比大空中的繁星映在一只水盆里,只觉光彩甚多,从此可以安乐度日了。不料正在此时,公子忽遭大难,忧生厌世,心绪缭乱,除了情缘特别深厚之人以外,一概都已忘却。远赴须磨之后,亦复音信全无。末摘花多年受恩之余,暂时之间还可啼啼哭哭地苦度光阴,但年月渐久,生涯便潦倒了。几个老年侍女都悲愤愁叹,相与告道:“可怜呵,真是前世不修今世苦!年来忽然交运,竟象神佛出现,承蒙大慈大悲源氏公子的照拂,我等正在庆幸她能获如此福报哩。为官含冤受罪,原是世间常有之事。但我们这位小姐别无依靠,这光景真可悲啊!”在从前孤苦伶仃的年代,虽然寒酸无比,过惯了也便因循度日。但在略尝幸福滋味之后再遭贫困,反而觉得痛苦不堪了,因此侍女等都悲叹。当年多少有所用心而自然而然地围集在她身边的侍女,此时也都逐渐散去。无家可归的侍女中,有的患病而死,日月既久,上下人数竟寥若晨星了。
本已荒芜的宫邸,现在渐渐变成了狐狸的居处。阴森可怕的老树上,朝朝暮暮都有鸱枭的啼声,大家已经听惯。人来人往热闹之时,此等不祥之物大都隐形匿迹。现在则树精等怪异之物得其所哉,都渐渐现形。可惊可怖之事,不胜枚举。因此残留在此的寥寥无几的侍仆,也都觉得不堪久居。
当时有些地方官之类的人,想在京中物色饶有风趣的邸宅,看中了这宫邸内的参天古木,便央人介绍,来问此邸宅肯否出卖。侍女们听到了,都向小姐劝说:“据我们看来,不如就此卖掉,迁居到不似这般可怕的宅子里。长此下去,我们这些留下来伺候您的人也难于忍受了。”末摘花流泪答道:“哎呀,你们这话好忍心呵!出卖祖居,教人听见了岂不笑话?在我生存期间,怎么可做这离根忘本的行径呢?这宅子虽然荒凉可怕,但想起了此乃父母面影长留的旧居,亦可慰我孤苦之情。”她不加考虑,断然拒绝。
邸内器具什物,都是上代用惯了的,古色古香,精致华丽。有几个一知半解的暴发户,垂涎这些器物,特地探听出某物为某名匠所作,某物为某专家所造,托人介绍,希图购取。自然是看不起这贫困人家,故敢肆意侮辱。那些侍女有时就说:“无可奈何了!出卖器物,也是世间常有之事。”想胡乱成就交易,以救燃眉之急。末摘花说:“这些器具是老大人留给我使用的,岂可作为下等人家的饰物?违背先人本意,是罪过的!”她决不让她们卖。
这位小姐异常孤独,即使略微相助的人也没有。只有她的哥哥,是个禅师,难得从醍醐来到京都时,还乘便到这宫邸里来望望她。然而这禅师是个世间少有的守旧派。僧人固然大都是清贫的,但他这位法师穷得全无依靠,竟是一个脱离尘世的仙人。所以他来宫邸访问时,看见庭中杂草滋蔓,蓬蒿丛生①,亦毫不介意。因此之故,这宫邸里的杂草异常繁茂,埋没了整个庭院。蓬蒿到处乱生,欲与屋檐争高。那些猪殃殃长得极密,封锁了东西两头的门,门户倒很谨严。然而四周围墙处处坍塌,牛马都可取路而入。每逢春夏,牧童竟然驱牲口进来放牧,真是太放肆了!有一年八月里,秋风特别厉害,把走廊都吹倒。仆役所住的板顶旁屋,都被吹得仅存房架。仆役无处容身,都走散了。有时炊烟断绝,炉灶尘生。可悲可怜之事,多不胜数。那些凶暴的盗贼,望见这宅院荒凉沉寂,料想里面都是无用之物,因此过门不入。虽然如同荒山野处,正厅里的陈设布置还是同从前一样,毫无变更。只是无人打扫,到处灰尘堆积。但大致看来,也是一所秩序井然的住屋。末摘花就住在这里独数晨夕。
①本回题名“蓬生”,根据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