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蓬生(第2/6页)
照此生涯,不妨读读简易的古歌,看看小说故事,以取笑乐,倒可解除寂寞,慰藉孤栖。但末摘花对此等事不感兴趣。再说,闲暇无事之时,不妨和志同道合的朋友通通信,虽非有益之事,但青年女子寄怀春花秋月,亦可陶情养性。然而末摘花恪守父母遗训,对世间戒备森严,虽然略有几个她所认为不妨通信的女友,但对她们也交淡如水。她只是偶尔打开那个古旧的橱子,取出旧藏的《唐守》、《藐姑射老妪》、赫映姬的故事①等的插图本来,随意翻阅,聊供消遣。要读古歌,也该置备精选的善本,里面刊明歌题及作者姓名的,这才有意味。但末摘花所用的只是用纸屋纸②或陆奥纸印的通俗版本,里面刊载的也只是些尽人皆知的陈腐古歌,真是太杀风景了。末摘花每逢百无聊赖之时,也就翻开来念念。当时的人竞尚诵经礼佛,末摘花却怕难为情。因为无人替她置备,她的手不曾接触过念珠。总之,她的生涯全然枯燥无味。
①《唐守》与《藐姑射老妪》皆古代小说,今已不传。赫映姬是《竹取物语》中的女主角的名字。《竹取物语》是日本最古的故事小说,作于平安朝初期(九世纪)。作者不详。大意:竹取老翁劈竹,发现竹筒中有一三寸长美女,不久长大,取名赫映姬。阿部御主人、车持皇子等五人向她求婚,她都出难题拒绝。皇帝要娶她,她亦不允。终于八月十五之夜升入月宫。
②纸屋纸是京都北郊纸屋川畔一个官办的造纸厂所产的纸。
且说末摘花有一个侍女,是她的乳母的女儿,叫做侍从。近几年来,这侍从始终服侍她,不曾离去。侍从在此供职期间,常常到一位斋院那里走动。现在这斋院亡故了,侍从失却了一处依靠,甚是伤心。末摘花的母亲的妹妹,由于家运衰落,嫁给了一个地方官,家里有好几个女儿,珍爱备至,正在找求良好的青年侍女。侍从的母亲曾经和这人家往来,侍从觉得这人家比不相识的人家亲近些,便也常去走动。末摘花则因性情僻,一向疏远这姨母,与她不相往来。姨母便对侍从说些气话:“我姐姐为了我只是个地方官太太,看我不起,说是丢了她的脸。现在她的女儿境况穷困,我也无心照顾她。”话虽如此说,也常常来信慰问。
本来出身低微的寻常人,往往刻意模仿身分高贵的人而自尊自大。末摘花的姨母呢,虽然出身于高贵世家,恐怕前生注定沦落为地方官太太,故其性情有些卑鄙。她想:“姐姐为我身分低微而侮辱我,现在她自己家里弄得这么困窘,也是报应。我要趁此机会叫她的女儿来替我的女儿当侍女呢。这妮子性情虽然古板,倒是个很可靠的管家。”使命人传语:“请你常到我家来玩玩,这里的姑娘要听你弹琴呢。”又时常催促侍从,要她陪小姐来。末摘花呢,倒并非有意骄人,只是异常怕羞,终于不曾前去亲近姨母。姨母便怨恨她。
在这期间,姨父升任了太宰大弍。夫妻两人安顿了女儿的婚嫁事宜之后,便欲赴筑紫的太宰府就任。他们还是巴望邀未摘花同去。叫人对她说:“我等即将离京远行了。你独处寂寥,我等甚是挂念。年来我们虽未经常往来,只因近在咫尺,也就放心。但今后远赴他乡,实在怜惜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辞十分巧妙,但末摘花如同不闻。姨母生气了,骂道:“哼,真可恶,架子好大啊!任凭你多么骄做,住在这蓬蒿丛中的人,源氏大将也不会看重的吧!”
正在此际,源氏大将得赦,驾返京都了。普天之下,欢呼之声载道。不论男女,都争先恐后地要向大将表明自己的心迹。大将观察了这高高下下许多男女的用心,但觉人情厚薄不同,不禁感慨无量。由于事绪纷忙,他竟不曾想起末摘花来,不觉过了许多日月。末摘花想道:“现在还有什么指望呢?两三年来,我一直为公子的飞来横祸而悲伤,日夜祷祝他象枯木逢春一般地再兴。他返都之后,瓦砾一般的下贱之人都欣欣向荣,共庆公子升官晋爵,而我只得风闻而已。他当年获罪流放,忧伤离京,我只当作‘恐是我身命独乖’①之故呢。唉,天道无知啊!”她怨天尤人,心碎肠断,只管偷偷地哭泣。
她的姨母大弍夫人闻知此事,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样孤苦命穷而不体面的人,有谁肯来爱她?佛菩萨也要挑罪孽较轻的人才肯接引呢。境况如此穷困,而神气如此十足,竟同父母在世之时一样骄傲,真可怜啊!”她更加觉得末摘花太傻了,教人对她说道:“还是打定主意跟我走吧!须知身受‘世间苦’的人,‘窜入深山’②都不辞劳呢。你以为乡间生活不舒服么?我管教你不吃苦头。”话说得很好听。几个侍女都已垂头丧气,私下愤愤不平地议论:“听了姨母的话多么好呢!此生不会交运了。她这么顽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