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蓬生(第3/6页)

①古歌:“莫非人世古来苦,恐是我身命独乖?”见《古今和歌集》。

②古歌:“欲窜入深山,脱却世间苦。只困恋斯人,此行受挠阻。”见《古今和歌集》。

此时那个侍从已经嫁了大弍的一个亲戚,大约是外甥。丈夫是要赴筑紫的,当然不肯让她留住京都。她虽非心愿,也只得随丈夫离京。她对末摘花说:“教我抛开小姐,多么伤心呵!”想劝小姐同行。但末摘花还是把希望寄托在离绝已久的源氏公子身上。她心中一直这样想:“今虽如此,但再过几时,他总有一天会想起我来的吧?他对我曾有真心诚意的誓约,只因我身命运不济,以致一时被他遗忘。将来设有好风吹送消息,他闻知了我的窘况,一定会来访我。”她住宅中一切情况,比从前更加荒凉,简直不成样子了。但她竭力忍受,所有器物,一草一木也不变卖。其坚贞不拔之志,始终如一。然而终日啼啼哭哭,悲伤愁叹,弄得容颜憔悴,好比山中的樵夫脸上粘住了一粒红果实,其侧影之古怪,即使普通人看了也觉难当。呀,不该再详说了!对不起这位小姐,笔者的口过也太重了。不久秋尽冬来,生活更加无依无靠了。末摘花只在悲叹中茫然度日。

此时源氏公子的宫邸内,正在为追荐桐壶院而举办法华八讲,规模之盛大,轰动一时。选聘法师时,普通的僧人都不要,专选学识丰富、道行高深的圣僧。末摘花的哥哥禅师也参与其间。功德圆满之后,禅师将回山时,乘便到常陆宫邸来访问妹妹,对她言道:“为追荐桐壶院,我来参与源氏权大纳言的法华八讲。这法会好盛大啊!那庄严妙相,几疑此乃现世的极乐净土。音乐舞蹈等等,无不尽善尽美。源氏公子正是佛菩萨化身!在这五浊①根深的娑婆世界中,怎么会生出如此端庄美妙的人物来呢?”略谈片刻,立即辞去。原来这两人不象世间普通兄妹,他们相见时无话可说,连拉拉杂杂的闲活也不谈。

末摘花听了哥哥的话,想道:“抛弃了如此困穷的苦命人而置之不理,是个无情的佛菩萨吧!”她觉得可恨,渐渐感到灰心,眼见得情缘已经断绝了。正在此时,太宰大弍的夫人忽然来访。

这夫人平素并不同她亲睦,此次因欲劝诱她同赴筑紫,置备了几件衣服来送给她。此时乘坐一辆华丽的牛车,满面春风,无忧无虑,突如其来地上门了。她叫开门,一看,四周荒芜零落,无限凄凉。左右两扇门都已坍损,夫人的车夫帮着那阍人,乱了一阵,好容易打开。这住屋虽然荒凉,想来总有人足踏开的三径②。但这里乱草丛生,很难寻找路径。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开窗的屋子,便把车子靠到廊前。末摘花闻讯,心念这等行为太不礼貌了。只得把煤烟熏得污秽不堪的帷屏张起来,自己坐在帷屏后面,叫侍从出去应对。

①五浊是佛教用语,指劫浊、见浊、命浊、烦恼浊、众生浊。

②陶渊明《归去来辞》中说:“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三径指通门、通井、通厕的径。

侍从近来容貌也衰减了。由于长年辛苦,身体甚是消瘦,然而风韵还很清雅。说句不客气的话:小姐应该和她交换个相貌才好。姨母对末摘花开言道:“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你孤苦伶仃地独居在此,教我难于抛舍。今天我是来迎接侍从的。你讨厌我,不亲近我,片刻也不肯到我家来。但这个人请你允许我带去。不过你在这里,这凄凉的日子怎么过呢?”说到这里,似乎应该滴下几点眼泪了。然而她正在预想此去前途的光荣,心中甚是欢欣,哪里挤得出眼泪呢?她又说:“你家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嫌我丢了你们的脸,不要我上门,因此我们就疏远起来。但我一向绝不介意。后来呢,因为你身分高贵,骄傲自满,宿命又好,结识了源氏大将。我这身分低贱的人就有所顾忌,不敢前来亲近,直到今朝。然而人世之事,原无一定。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现在反而安乐。而你这高不可攀的贵府,如今只落得悲惨荒凉,至于此极。一向因为近在咫尺,虽然不常往来,亦可放心。现在即将远赴他乡,将你抛弃在此,心中甚是挂念呢!”

她说了一大套话,但末摘花并没有真心的答辞,只是勉强应对道:“承蒙关念,无任欣幸。妾身藐不足齿,岂能随驾远行?今后惟有与草木同朽耳。”姨母又说:“你这样想,确也难怪。但把一个活活的身体埋没在此,苦度岁月,恐是世人所不为的吧。倘得源氏大将替你修理装潢,保管你这邸宅变成琼楼玉宇。可是现在他除了兵部卿亲王的女儿紫姬之外,别无分心相爱的人了。从前由于生性风流,为求一时慰藉而私通的那些女人,现在都绝交了。何况象你那样褴褛龌龊地住在这荒草丛中的人,要他顾念你坚贞不拔地为他守节而惠然来访,恐是难乎其难之事了。”末摘花听了这话,觉得确有道理,悲上心来,便嘤嘤地哭个不住。然而她的心绝不动摇。姨母千言万语,终于劝她不服,只得说道:“那么侍从总得让我带去。”看看日色已暮,急欲告辞动身。侍从周章狼狈,啼啼哭哭,悄悄地向小姐言道:“夫人今天如此诚恳,我就且去送个行吧。夫人之言,当然有理;小姐踌躇不决,亦非无因。倒教我这中间人心烦意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