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蓬生(第5/6页)

①指此老侍女——侍从的叔母。

里面的人突然看见一个穿便服的男子肃静无声、一派斯文地出现在眼前,只因一向不曾见惯,竟疑心他是狐狸化身。但见这男人走过来,开口言道:“我是来探听你家小姐情况的。如果小姐不变初心,则我家公子至今也还有心来看她。今宵亦不忍空过,车驾停在门前。应该如何禀复,务请明以告我。我非狐鬼,不须恐惧!”侍女们都笑起来。那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如果变心,早已乔迁别处,不会住在这荒草丛中了。请你推察实情,善为禀复。我们活了一把年纪的人,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可怜的生涯!”便不问自语,将种种困苦情状一五一十地告诉惟光。惟光觉得厌烦,说道:“好了好了。我立刻将此情况禀告公子就是了。”说着,便走出去向公子回话。

源氏公子见惟光出来,怪道:“你为何去得如此长久?那个人到底怎么样?荒草长得这么繁茂,从前的迹象全然看不出了!”惟光告道:只因如此如此,好容易找到了人。又说:“说话的老侍女,是侍从的叔母,叫做少将。她的声音我从前听到过,是熟悉的。”便把末摘花的近况一一禀告。 源氏公子听了,想道:“真可怜呵!在这荒草丛中度日子,多么悲惨!为什么我不早点来访问呢?”他埋怨自己无情,说道:“那么怎么办呢?我这样微行出门,是不容易的。今晚若非乘便,还不会来呢。小姐矢志不变,便可推想她的性情多么坚贞。”然而立刻进去,又觉得唐突,总得先派人送一首诗进去才像样子。又念如果她同以前相见时一样默不作声,要使者久久等候她的答诗,对不起使者。便决定不先送诗,立即进去。

惟光拦阻道:“里面满地荒草,草上露水极多,插不进足。必须把露水扫除一下,才好进去。”公子自言自语地吟着:“不辞涉足蓬蒿路,来访坚贞不拔人。”

跨下车来。惟光用马鞭拂除草上的露水,走在前面引路。但树木上水点纷纷落下,像秋天的霖雨一般,随从者便替公子撑伞。惟光说:“真如‘东歌’所谓‘敬告贵人请加笠,树下水点比雨密’①了。”源氏公子的裙裾全被露水湿透。那中门从前早就坍损得不成样子,现在竟已形迹全无。走进里面一看,更是大杀风景。此时源氏公子的狼狈相,幸而没有外人看见,还可放心。

末摘花痴心妄想地等候源氏公子,果然等着了,自然不胜欣喜。然而打扮得如此寒伧,怎么见得人来?日前大弍夫人送她的衣服,她因为厌恶这个人,看也不曾看过,侍女们便拿去收藏在一只薰香的衣柜里。她们现在把这衣服拿出来,香气非常馥郁,便劝小姐快穿。末摘花心里讨厌,然而无可奈何,只得换上了。然后把那煤烟熏黑的帷屏移过来,坐在帷屏后面接待公子。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对她言道:“别来已隔多年,我心始终不变,常常思念于你。但你不来睬我,教我心中怨恨。为欲试探你心,一直挨到今天。你家门前的树木虽非杉树②,但我望见了不能过门不入。拗你不过,我认输了。”他把帷屏上的垂布略微拉开些,向内张望,但见末摘花照旧斯文地坐着,并不立刻答话。但她想起公子不惮冒霜犯露,亲来荒邸访问,觉得这盛情深可感激,便振作起来,回答了寥寥数语。源氏公子说:“你躲在这荒草丛中,度送了长年的辛酸生涯,我很能体谅你这点苦心。我自己一向不变初心,因此不问你心是否变易,贸然冒霜犯露而来,不知你对我作何感想?这几年来,我对世人一概疏远,想你定能原谅。今后倘有辜负你心之处,我应负背誓之罪。”说的这些情深意密的话,怕也有点言过其实吧。至于泊宿,则因邸内一切简陋,实不堪留,只得巧设借口,起身告辞。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东歌是东国的风俗歌之意。

②古歌:“妾在三轮山下住,茅庵一室常独处,君若恋我请光临,记取门前有杉树。”

庭院中的松树,虽非源氏公子手植①,但见其已比昔年高大得多,不免痛感年月之流逝,慨叹此身沉浮若梦。便口占诗句,对末摘花吟道:“藤花密密留人住,松树青青待我来。”②①古歌:“莫怪种松人渐老,手植之松已合抱。”见《后撰集》。

②日语“松”与“待”同音,皆读作matsu。故此句双关。

吟罢又说:“屈指数来,一别至今,已积年累月。京中变迁甚多,处处令人感慨。今后稍得闲暇,当将年来颠沛流离之状,向你详细诉说。你在此间,这几年来春花秋月,如何等闲度送,想除我之外亦无人可告。我妄自作此猜想,但恐未必有当吧。”末摘花便答诗道:“经年盼待无音信,只为看花乘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