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下 新菜续(第9/20页)
①“临”是筝的手法之一。
②琴有五个调子:搔手、片垂、水宇瓶、苍海波、雁鸣。
夕雾大将用自己的车子载着儿子们,在明澄的月光之下回家。在归途上,耳中仿佛还听到紫夫人的异常优美的筝声,觉得深可恋慕。他自己的夫人云居雁也曾从已故的外祖母学琴,然而尚未学成,就离开外祖母,迁居舅舅家里,不能继续学习。结婚之后,在丈夫面前怕难为情,绝不弹奏。只是对于无论何事,都很温厚周谨。后来连生二子,忙于抚育,便无余暇。因此一向缺乏风雅之趣。然而善于嫉妒,其娇嗔之色,却也妩媚可爱。
当夜源氏宿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却留在三公主处,和她谈话,直到破晓才回房来。两人睡到日高方始起身。源氏对紫夫人说:“三公主的琴弹得很好了呢!你看如何?”紫夫人答道:“以前我在她那里,听她弹过一次,觉得还有可议。现在确已弹得很好了。这样专心一意地教导,怎么会不好呢!”源氏说:“的确如此。差不多天天把住了手教的。我真是个热心的老师呢。这件事非常复杂,又很麻烦,要花许多时间,所以我从来不曾教人。可是此次朱雀院和皇上都说:‘多少总得把七弦琴教教她。’我听了觉得很抱歉。我想:此事虽然麻烦,但他们把三公主托付我保护,这一点事情我总得效劳。因此便发心教她。”接着又说:“从前你年纪还小,我抚育你的时候,我公务烦忙,少有空闲,不能从容不迫、专心一志地教导你。近几年来,不知怎的又是人事栗六,蹉跎岁月。我不曾好好教你,而你昨夜弹得非常出色,使我面目增光。那时夕雾倾耳而听,惊叹不已。我真是如意称心,欢喜无量啊!”
紫夫人一方面是个风雅女子,一方面近来又当了祖母,照顾孙子,无微不至。无论何事,都办得十全其美,无可指摘,真是个世间难得的完人。因此源氏担起心来,他想:“尽善尽美的人,往往寿命不长,世间确有其例。”他竟有些害怕。他看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但觉得象紫夫人那样众善兼备的人,实在无有其类。紫夫人今年三十七岁①。源氏回想多年来和她相处之情,不胜感慨,便对她说:“今年应比往年特别审慎地举行消灾延寿的祈祷。我经常事绪纷忙,不免疏忽遗忘,还望你自己用心留意。举行隆重的法会时,你尽管嘱我办理。你的舅父北山僧都故世了,实甚可惜!平日有事要举行祈祷时,他是最可信赖的一位高僧。”接着又说:“我从小与众不同,生长深宫,养尊处优。今日身居高位,坐享荣华,也是古来少有其类的。然而我所遭受的痛苦,也比别人更多,也是世无其类的。首先是疼爱我之人,相继亡故。到了残生的晚年,又遭逢许多伤心惨目之事。想起了那些荒唐无聊的行为,心中异常烦恼。种种违心之事,时刻纠缠我身,直至今日不休。如今我想:我能活到四十七岁,恐是此种痛苦换来的代价吧。至于你呢,我觉得除了我流放时别离之苦而外,别无忧伤烦恼之事。即使身为皇后,身分高贵之极,亦必有忧患之事,其次的人自然更多痛苦。例如女御、更衣等高等宫人,交际应酬,处处劳神,与人争宠,烦恼不绝,都是不得安逸的。你跟了我,好比在父母保护之下的深闺内长大起来一样,这等安逸是别人所盼不到的。即此一端,便见得你的命运比别人好,你知道么?中间意外地来了这个三公主,固然不免使你感到几分痛苦。然而正因此事,我对你的爱情更加深了。惟恐这是你自己的事,所以你不易看出,亦未可知。然而你是深明事理的人,定能了解我的真心吧。”
①时人相信女子三十七岁是灾厄之年。但紫姬此时实际是三十九岁,恐是作者记错?
紫夫人答道:“在旁人看来,固然如你所说,我这微不足道之身,享受了过分的幸福。谁知我心中一向怀着难于堪忍的痛苦呢。为此我自己常向神佛祈祷。”脉脉含情,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后来又说:“老实对你说吧:我自己觉得余命已经不多,今年倘再因循过去,将来后悔莫及。我早就立下誓愿,务请你允许我出家吧。”源氏说:“此事千万不可!你遁入空门,把我抛弃在世间,我还有什么生趣呢?你我共处,虽然只是度送平凡的岁月,然而朝夕相对,心心相印,正是莫大的乐趣。还望你详察我对你特别怜爱的真心。”每次要求,他总是阻止,紫夫人心绪怏怏,流下泪来。源氏看看她的模样,觉得非常可怜,便百般安慰她。后来对她说道:“我所看到的女子并不多,然据我所见,虽然各人姿色各有优点,并非全无可取,但熟悉之后,便会相信真正性情稳重、态度安详的人,实在不易多得。譬如夕雾的母亲,是我年轻时候最初相逢的女子,出身于高贵之家,与我有结发之缘。然而我和她的感情始终不洽,两心疏远隔膜,直到她死为止。今日思之,不胜愧悔。我回想当时情状,自心觉得不仅是我一人的罪过。此人态度庄重严肃,这原不能说是缺陷。只是全无亲昵之趣,终日一本正经,可说是个过分规矩的女子。照理推想,此人十分可靠;但对面相处,只觉沉闷难堪。再举一人:秋好皇后的母亲,品貌与众不同。欲求情趣丰富、姿态艳雅的范例,则首先想起此人。然而脾气古怪,难于亲近。女子心中偶有怨恨,原是合乎情理之事,但她长记在心,固执不忘,以致怨恨越来越深,真乃痛苦之事!和她相处,须得时时留意,谨慎小心。倘欲彼此无所顾忌、朝夕相亲,似乎颇有不便之处。如果对她开诚解怀,深恐被她看轻;过分谨慎小心,结果遂成疏隔。她流传了不贞的罪名,遭受了轻薄的讥评,常常悲叹懊恼,原是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她的一生,痛感自己罪无可道。为了赎罪,我便竭力照顾她的女儿。虽说这女儿自有身为皇后的宿命,但毕竟还靠我不顾世人讥评,不怕朋辈妒恨,鼎力提拔,方得成功。她在九泉之下,也应恕我无罪了。在现今,在往昔,我都由于放荡不羁,做下了许多教别人受苦、使自己后悔的事。”他略微谈谈这两个故人的事。随后又说:“皇上的女御的那个保护人①,出身并不高贵。起初我小看她,认为无足轻重。岂知此人修养功夫极深,心不见底。表面上低声下气,百依百从,而心中秘藏着高远的见识,令人不知不觉地赞叹呢。”紫夫人说:“别的人我不曾见过,不得而知。这位明石夫人呢,虽然不很熟识,却是常常见面的。我看她的模样,觉得实在可佩,心中赞叹不已。象我这种心直口快的人,不知她看了作何感想,我很担心呢。好在女御深知我心,总会向她解说的吧。”紫夫人本来非常嫌恶明石夫人,很疏远她,现在却如此赞许她,和她亲近。源氏知道这全是由于她真心疼爱女御之故。他十分感谢她的好意,对她说道:“你虽然心中不能没有蕴藏,但你善于因人因事而运用亲疏两种态度。我阅人多矣,却从来不曾见过象你这样能干的人。你真是个特殊人物。”他说时面露笑容。后来又说:“此次三公主的琴弹得很好,我该去称赞她几句。”便在傍晚时分走到三公主那里去了。三公主丝毫没有想到世间有妒忌她的人,全同小孩一般,专心学习弹琴。源氏对她说道:“今天放假,让我休息吧。学生应该体恤老师。这几天教你弹琴,真辛苦呢!现在可以放心了。”便把琴推开,解衣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