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A Song of Ice and Fire
《冰与火之歌》
黑夜起飞,把巴黎抛在身后,周六清晨到来了。佩尔杜先生坐了起来,后背疼痛。他取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两边肿起的地方。他已经对着地板上的拼图跪了几个小时,无声无息地把拼图碎片放进正确的位置,这样就不会听不见凯瑟琳在对面公寓的动静。然而对面没有任何动静。
佩尔杜脱掉衬衫的时候,前胸、后背还有脖颈都在疼。他先用冷水洗澡,直到皮肤冻紫了,再打开热水,直到皮肤烫得像煮熟的龙虾一样红。他在屁股上裹了一条毛巾就大步走向厨房窗口,身上还冒着热水的蒸气,毛巾是他仅有的两条之一。咖啡在炉上的壶里沸腾时,他做了几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他洗干净唯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
夏天确实在一夜之间降临巴黎。空气温暖,如盈满热水的茶杯。
她把信放在信箱里了吗?目睹他昨日的表现,凯瑟琳大概再也不想看见他了吧。
佩尔杜紧抓住毛巾打结处,赤着脚走下静悄悄的楼梯,来到信箱前。
“听着,这儿没有……哦,是你?”
罗莎丽特夫人穿着一件家居服,从她的房间偷偷往外看。他能感觉到她的眼光正上下打量着他的肌肤、他的肌肉还有毛巾,他觉得毛巾似乎在她的注视下变小了。
佩尔杜觉得罗莎丽特实在在门边逗留得有点儿太久了,而且那是个心满意足的点头吗?
他面颊赤红,落荒而逃。
他跑到家门口,发现有一样之前没有的东西。
一张便条。
他匆忙打开纸条。毛巾的结松开了,掉在了地板上。然而,他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正对着楼梯公然展示光溜溜的屁股,他越读越恼怒:
亲爱的J,
今晚请来我家用餐,你会读到那封信。你必须保证会读信,否则我不会把它给你。对此我并无内疚。
凯瑟琳
又及:带一个盘子过来。你会做饭吗?我不会做饭。
就在他陷入狂怒之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左边的嘴角扭曲了。
然后……他大笑起来。
一半是大笑,一半是震惊,他喃喃道:“带一个盘子,读那封信。佩尔杜,你对什么都说不想。答应我,在我之前死去,答应我!”
承诺——女人总是想要承诺。
“我永远不会再做出任何承诺!”他对着空空如也的楼梯大喊,赤身裸体,瞬间陷入暴怒。
回答他的是平静的沉默。
他把门重重地甩上,对它发出的噪声感到高兴。他希望这声巨响可以把每个人从梦中惊醒。
然后他又把门打开,略带羞怯地,捡起了地上的毛巾。
砰!第二声巨响。
现在他们肯定全都从床上直直坐了起来。
当佩尔杜先生步履轻快地走过蒙特那得路时,他似乎能透视每栋房子,好像它们是敞开大门的娃娃屋。
他知道每栋房子里的藏书。毕竟这么多年来,这些书都是他收集的。
蒙特那得路14号:柯丽莎·门娜佩奇。一个寄居在魁梧身躯里的如此纤弱的灵魂!她喜欢《冰与火之歌》里的武士布蕾妮[1]。
2号楼的网格窗帘背后:阿诺·赛利特。梦想活在20世纪20年代的柏林,当一个艺术家,做一个女人。
对面的5号楼,笔直地坐在电脑前的是翻译娜迪拉·德·帕帕斯。她热爱历史小说,里面的女人像男人那样穿着打扮,从而获得更多机会。
而住她楼上的呢?没有书了,全都送人了。
佩尔杜在5号楼前停住脚步,抬头仰望。
玛戈,84岁的寡妇。她爱上了和她同龄的德国士兵,那时她15岁——战争掠夺了他们的青春。在回到前线之前,他多想和她做爱啊!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在他面前脱下衣服,她感到多么难为情呀……现在她多希望自己当时没有那么羞怯!过去的69年里,她每天都在懊悔那错失的机会。越渐年迈,那个下午的记忆越渐磨蚀——她和那男孩并肩躺着,浑身发抖,手牵着手。
毫无觉察地,我发现自己老了。光阴纵逝。那些该死的逝去年华。我害怕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曼侬。
我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苍老,我想你。
我想我自己。
我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佩尔杜慢悠悠地向前走,他在里昂娜酒窖的橱窗前驻足。那玻璃窗上映出的人影是他吗?一个高个男人,衣着保守,衣服下面是长久未被触碰的生锈的身体;弓着背,仿佛希望不被人看见。
佩尔杜看见里昂娜从铺子后面走上前来,把为他父亲准备的酒袋交给他。他每周六都会把这些东西给父亲送去。他回想起自己无数次经过这里,拒绝走进去小酌一杯,和她或是她的某一位客人聊聊天——和友好的、正常的人们聊聊。在过去的21年间,又有多少次,他选择匆匆路过,而不是停下来,找寻朋友,接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