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3页)

年幼的让凝视着深邃的夜空,目眩神驰。他感到很安全,安稳地躺在无尽夏夜的中心。在那几个小时里,让·佩尔杜窥见了生命的幽密和意图。他与自己和平共处,诸事归位。万物永无止息,生命中的事物相互流转,他做什么都不会错,对此他了然于心。

成人之后,他只有过一次如此深切的感受:和曼侬在一起的时候。曼侬和他离开城市,追寻星辰,一路探险,深入普罗旺斯最黑暗的角落。在索村[4]的群山间,他们发现了幽僻的农庄,农庄隐蔽在岩坑中,藏在长满百里香的溪谷间。夏日的夜空,只有在那个地方,才如此澄澈深邃。

“你知道吗?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曼侬温热的双唇依偎在他耳畔轻声问道,不想打破群山的静谧。

“几十亿年前星星爆炸,铁、银、金、碳如雨水般纷纷落下。星尘中的铁至今仍在我们中间——在我们的线粒体基因里。母亲把星星和它们中的铁传给孩子。谁知道呢,让?你和我或许是同一颗星星的尘埃做成的,也许我们是凭着它的光芒认出了对方。我们在找寻彼此,我们是追星人。”

他抬头仰望,心想他们能否看见那颗已经消失的星星继续在自己体内发出的光亮。

曼侬和他选择了夜空中的一个光点——一颗仍然在闪烁的星星,虽然它可想而知早已陨落。

“死亡不代表什么,让,我们对彼此的意义永远不变。”

天上的珍珠倒映在罗讷河上。每一颗星星独自舞动,河水泛起涟漪,它们温柔相拥,在一瞬间,两点亮光合二为一。

让再也找不到他们的星星了。

佩尔杜看了爱达一眼,发现她也正看着他,那一刻,他们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两个在各自追寻路途中的旅者。

佩尔杜看见爱达的眼中闪烁着的痛苦,看见这个红头发的女人挣扎着想要拥抱一个新的未来——即便这个新的未来并不是她内心深处的首选,直到此时此刻都不是。她被遗弃,或是在被遗弃之前就自行离开了。那个人曾是她的北极星,为了他,她想必放弃了很多,她的微笑里徘徊着他的影子,如笼薄纱。

我们每个人都保存了时间,保存那些离我们而去的人旧时的模样。而在我们的皮肤、皱纹、阅历和笑容背后,也保存着我们自己旧时的模样。就在表象之下,我们是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孩子,曾经的爱人,曾经的女儿。

爱达在河中漂流,并不是在找寻安慰;她在找寻自己,找寻她在这个崭新的、陌生的、退而求其次的未来中的位置。独自一人。

“你呢?”她的表情在问,“你呢,陌生人?”

佩尔杜只知道自己想找到曼侬,乞求她原谅他的自负和愚蠢。

爱达忽然平静地说:“我真的不想要自由,我不想硬着头皮去营造一个新的未来,我喜欢过去的生活。或许我不像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样爱我的丈夫,但这也不错,不错就等于好,就值得继续下去。不欺骗,不遗憾,不,我并不为我生命中的小爱感到遗憾。”

安可和科琳娜温柔地凝视着她们的朋友,科琳娜问:“你是在回答我昨天的问题吗——如果他不是你的大爱,你为什么不一早离开他?”

小爱。大爱。如果爱有各种不同的型号,岂不是很糟糕吗?

让看着爱达,她对之前的人生并不后悔。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问:“那……他怎么看待你们在一起的时光?”

“25年的婚姻后,我们的小爱对他来说已微不足道。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大爱。她比我小17岁,而且体态灵活,她可以嘴里叼着刷子给脚趾涂指甲油。”

科琳娜和安可轻蔑地大笑,然后爱达也大笑起来。

后来他们一起玩扑克。午夜的收音机电台开始播放爵士乐:班尼·古德曼六重奏乐团[5]欢快的《你是如此美妙》,梦幻般的《科德角》,还有路易斯·阿姆斯特朗[6]忧郁的《我们拥有世上所有的时间》。

马克斯·佐丹和爱达共舞——至少他是在拖着脚移动——科琳娜和安可共舞,让留在椅子上。

他上一次听到这些歌曲还是曼侬在世的时候。

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她还在世的时候。

爱达留意到佩尔杜正在努力保持镇定,她悄悄对马克斯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开了。

“来吧。”她对让说,向他张开双臂。他很高兴自己不用独自面对这些熟悉的曲调,以及它们勾起的无数回忆。

他仍然很困惑:曼侬已经离开了,而这些歌曲、这些书,还有生活本身却依然继续着。

它们怎么可以?

它们怎么可以就这样……继续着?

他多么害怕死亡——还有生活,害怕摆在面前的没有曼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