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如丝般柔和的南风吹入车中。佩尔杜摇下了破旧雷诺车的所有车窗,这辆车是碧吉特的丈夫杰拉德·博内借给他们的,他们已经把租来的车还给机场了。
右车门是蓝的,左车门是红的,老爷车的其他部分则是锈褐色的。佩尔杜开车出发,只随身带了一个小旅行袋。从博尼约到卢尔马兰,接着经由佩尔蒂伊来到艾克斯。从那里,他走了最快的路线向南开往海边。马赛辉煌宏丽,在脚下的海湾上延展——在这座伟大的城池,非洲、欧洲和亚洲文明交汇融合,又互相交战。快到维特罗莱时,他沿着高速公路开出山区,海港在夏日黄昏中延展,如同一个会呼吸的发光生物。
右侧是都市白色的房舍,左边是湛蓝的海天,景色令他心醉神驰。
那片海。
如此波光荡漾。
“嗨,大海。”让·佩尔杜低声说。风景牵引着他,好像海水用一只鱼叉刺穿了他的心,然后收绕鱼线,用粗牢的绳索慢慢将他拉过去。
海水,天空。蓝天之上白雾蒙蒙,碧海之上白浪滔滔。
哦,是的,他要驶进这无边无际的蓝,沿着悬崖,不停地前进,前进,前进,直到甩开仍然在折磨着他的颤抖。颤抖是因为他抛弃了“露露”吗?是因为他抛弃了自悲伤中生出的希望吗?
让·佩尔杜想一直开下去,直到他确定为止。他想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像受伤的动物那样藏在洞中。
疗伤,我必须疗伤。当他离开巴黎时,并不知道这一点。
趁着他还没被“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念头压倒,他打开了收音机。
“如果有一件事让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那会是什么呢?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和瓦尔地区在收听广播的每个人。”
女主持人的声音亲切柔和,像巧克力慕斯。她说出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播放音乐,是一首慢歌,仿佛一波一波的浪潮,电子吉他偶尔发出忧郁的叹息。鼓声低吟,如拍岸的浪花。是“弗利伍德·麦克”乐团[1]演唱的《信天翁》。这首歌让佩尔杜想到在落日中低旋的海鸥,想起在天涯海角的沙滩上摇曳的篝火。
佩尔杜独自驾驶在马赛高地的高速公路上,穿过温暖的夏日空气,思考着哪件事让他变成现在的样子,来自欧巴涅的玛戈告诉听众成就了她的那件事。
“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改变了我。我的女儿,她叫芙乐尔。我阵痛了36个小时,谁会想到,那些痛苦竟会带来这么大的喜悦,这么多的平静?我感觉到难以置信的轻松。突然间,一切都有了意义。我给予了一个人生命,我再也不惧怕死亡,痛苦是通往喜悦的道路。”
就在一瞬间,佩尔杜懂得了这个来自欧巴涅的玛戈。不过,他是男人,仍然无法体会与人共享同一具身体9个月的感受。他永远无法了解,自己的一部分怎么会注入一个孩子体内,然后又永远离开他。
他驶入了马赛大教堂底下的长隧道,但还听得到广播。
下一个打进电话来的人是来自马赛的吉尔,他的口音粗粝,听起来像劳工阶层。“我儿子死了,这件事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悲伤让我明白了什么是人生中重要的事,这就是悲伤带给我的。起初,它永远在那儿,醒来时它就在等着你,整天跟着你,你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天黑后它也在,夜里也不让你独自一人。它抓着你的喉咙摇晃你。但它让你温暖。它有一天可能会离开,但不会永远离开,偶尔还会再来。然后,最终……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重要的——悲伤让我明白了,爱才是重要的,还有美食,还有抬头挺胸,该说不的时候就说不。”音乐再次响起,佩尔杜把马赛抛在了身后。
我以为只有我自己在悲伤吗?只有我因为悲伤而误入迷途吗?哦,曼侬,关于你,我无人可诉。
他回想起那件驱使他驾船离开巴黎的小事:看见黑塞的《阶段》被做成时髦的书挡。那首参透人性、非常个人化的诗……被用来当作营销手段。
隐约之间,他明白自己没有能力跳过哀悼的任何一个阶段,但现在他抵达了哪个阶段?他还在最后阶段吗?他到达了一个新的开始吗?或者他脚下一滑,正在跌入深渊?他关掉收音机。不久后他看到通往卡西斯的出口,于是变换了车道。
他离开高速公路时依然在沉思,不一会儿卡西斯到了,他轰隆隆地驶上陡峭的街道。这里有许多度假的游客和塑料动物充气玩偶,还有穿着晚礼服、戴着钻石耳环的女士。一家看上去很昂贵的海滨餐厅门前张贴着巨大的海报,宣传“巴厘岛自助餐”。
我不属于这里。
佩尔杜想起艾力克·兰森,那个来自巴黎行政区的临床医师,喜欢阅读奇幻小说,试着用“文学精神分析法”逗乐佩尔杜。他可以把他的悲伤恐惧告诉兰森啊!治疗师有一次从巴厘岛寄明信片给他。在那里,死亡是生命的顶点,人们用舞蹈、民乐合奏和海鲜盛宴来庆祝死亡。佩尔杜不由得想知道马克斯对这种庆典怎么看。那毫无疑问是一件略欠尊重却十分幽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