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致凯瑟琳(臭名昭著的P先生前妻)
巴黎蒙特那得路27号,75011
滨海萨纳里 8月
遥远的凯瑟琳:
直至今日,大海闪耀过27种颜色。今天是蓝绿混杂,店里的女人叫它“沥青色”。她们应该很懂行,但我仍然称呼它为“潮湿的绿松石色”。
大海会对人大喊,凯瑟琳,它会像猫一般挥爪挠人,它会偎依在人身边安抚你,它能在此刻如镜般光滑,下一刻勃然大怒,将冲浪者诱到惊涛巨浪中。它每天都不一样,暴风雨袭来的日子,海鸥像小孩子般嘎嘎乱叫,而阳光灿烂的日子,它们是预告光辉到来的使者。“好!好!好!”它们喊着。滨海萨纳里的美让人窒息,让人不忍离去。
过了7月14日,我在“美丽蓝”(那是安德烈经营的博瑟基旅店中的一间蓝色客房)的单身日子就要结束了。我不必再把衣服塞进床单,像女婿一样一脸哀求地去找宝琳太太,或者把那堆脏衣服扛去洗衣店(就在锡富尔勒普拉日的购物中心后面)——我有洗衣机了。今天是书店的发薪日。MM——米萝·蒙福莉太太——书店老板、镇上的书商老前辈,很满意我的表现,她说我不会碍手碍脚,符合标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老板让我负责儿童书、百科全书和经典名著,要我进些逃离纳粹迫害旅居于此的作家的作品。她怎么说,我怎么做,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感觉莫名舒服。
我也找到了一个家——为我的洗衣机和我自己。
家在海港上方的小山上,就在圣母小教堂的后面,但可以俯瞰波提索——那是一个小小的海滨浴场,游客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那里。有些巴黎老公寓比这间屋子大,但没这么舒适。
一天之中,房间的颜色从火烈鸟的艳红变化到咖喱黄。从其中一间卧室往外看,只能看见一株棕榈树、一株松树、许多鲜花和小教堂的背面,还有远处木桂树的后面,是大海。高更[1]会非常喜爱这些颜色组合:粉红与“沥青色”;玫瑰色与“潮湿的绿松石色”。凯瑟琳,在这里我开始学习靠自己的双腿站立。
为了抵偿房租,我搬进来后就开始翻修这间火烈鸟咖喱屋。房子也是安德烈和他的妻子宝琳的,他们自己没有时间,也没儿女可以哄骗过来帮忙修葺。他们的旅店中有9间客房,整个夏天都被订光了。
我想念一楼三号的蓝色房间、安德烈粗犷的嗓门、他做的早餐和他绿叶遮天的安静花园。安德烈有一点儿像我爸爸,他为前来吃饭的客人做菜。宝琳爱玩单人纸牌,偶尔有老太太请她算塔罗牌。她尽力让旅店永远维持愉快的气氛。我经常看见她把牌放在塑料桌上,一面抽烟,一面发出啧啧声。她主动提议要帮我算命,我该接受吗?
他们的清洁女工艾米,一头金发,身宽体胖,说话大声,非常好笑;还有一个清洁女工叫苏伦,个头瘦小,个性严厉,像是一颗萎缩的橄榄,掉光牙齿的嘴巴中发出难听的笑声,她把清洁水桶挎在手臂上,就像巴黎女人挎着路易威登和香奈儿皮包。我经常在港口旁的教堂中看到艾米唱歌,唱的时候眼中带泪。这里的礼拜仪式非常人性,神职人员年纪很小,穿着白色衬衫长袍,露出迷人的笑容。南部许多观光景点普遍存在的虚假痕迹,在萨纳里几乎没有。
每个人唱歌时都应该快乐地流泪,就像艾米那样。我又开始在洗澡时引吭高歌,假装自己是随着有毛病的喷头的节奏跳来跳去。不过,有时我还是觉得被缝在了自己的皮肤上,好像我住在一个隐形的箱子中,我躲在里面,把其他人拒之门外。这样的时刻,即使是自己的声音,我也觉得多余。
我正在搭建露台的遮阳篷。虽然这里的太阳让人信赖,露台就如同贵族的会客厅:温暖安全,宠溺奢华;但若热力持续太久的话,会让人感觉压迫窒息。在午后2点到5点、有时直到7点,萨纳里没有人敢出门,他们宁可躲在屋子里最凉爽的地方,赤裸地躺在瓷砖地上,等待着外面的美景和火炉最后大发慈悲。我则把湿毛巾贴在头上和背部。
从我正在搭建的厨房露台上,可以看见港口船只间的鲜艳房舍,但夺人眼球的还是闪着微光的白色游艇,以及防波堤尽头的灯塔。国庆节时,消防局从灯塔往天空轰轰隆隆地发射烟火。你可以看见对岸山岭连绵,远处是土伦港和耶尔港。崎岖的岩石上散布着许多白色小屋。
如果踮起脚尖,可以看到圣纳泽尔古城的广场瞭望台。瞭望台旁的德拉图尔旅馆方方正正,外观简约,在战争期间,好几位流亡的德国作家在那里逃过一劫,比如曼氏夫妇、孚希特万格夫妇、布莱希特、邦迪夫妇、托勒尔、一位茨威格——还有另外那一位、沃尔夫、西格斯和马萨里——弗丽茨·马萨里——多么美的名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