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2/3页)
道别时,马克斯对让说了两件事:第一,人只有在凝视死者,烧了他们,把骨灰埋葬之后,才能开始诉说他们的故事。“如果你不去谈论死者,他们就永远不会让你安宁。”第二,他认为博尼约四周景色极其迷人,决定留在鸽舍写作。让·佩尔杜猜想,某辆红色拖拉机也促成了这个决定。
但那是什么意思——必须诉说死者的故事?佩尔杜清清喉咙,对着空车宣布:“曼侬的话语非常自然,她总会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她热爱探戈,她畅饮人生,如饮香槟,并以同样的态度面对人生:她知道人生是特别的。”
深切的哀痛从心底涌起。过去两周,他流的泪比过去20年还多,但全是为曼侬而流,每一滴都是。对此他已不觉羞愧。佩尔杜加速开上卡西斯陡峭的街道,左手边的卡内尔悬崖和壮观的红色峭壁在身后远去,他继续沿着古老风劲的海岸路,穿过丘陵和松林,从马赛驶向戛纳。村落一座接一座地出现,一排排房舍模糊了村镇的界线,松树与棕榈树交替,鲜花与岩石更迭。拉西约塔到了,里克特到了,接着是莱斯莱屈埃。
佩尔杜发现通往海滩的小路边有个停车场,不由自主地驶出顺畅的车流。他饿了。
小镇的海滨绵延开阔,有历经风吹日晒的老旧别墅,有一大片实用耐住的新式旅馆,许多家庭在这里游玩,热闹非凡。他们在海边和滨海大道上散步,到餐厅和小酒馆中用餐,这些馆子窗户大敞,便于观赏海景。几个晒得黝黑的小伙子正在海浪中玩飞盘,在黄色标示浮筒和灯塔之外的更远处,有几艘白色单人训练小船在海浪中上下颠簸。佩尔杜在“厄瓜多尔海滩酒吧”的吧台处找了位置坐下。酒吧离沙滩不到2米,离温和的细浪不到10米。跟普罗旺斯各地旺季的情形一样,餐厅里人满为患,磨光的桌子连成一片,上方的蓝色大阳伞在风中鼓动。佩尔杜从吧台可以欣赏到无与伦比的美景。用香草和奶油酱汁烹调的贻贝置于黑色深底锅里,他就着矿泉水和一杯寡淡的邦多白葡萄酒享用着美食,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海。在夕阳的余晖下,海水是浅蓝色的。
日落时分,海水变成蓝绿色,沙滩从浅金色变成亚麻色,然后变为石板灰。沙滩上的女人变得越来越兴奋,裙子越来越短,笑声中的渴求越来越多。防波堤上举办起露天迪斯科舞会,人群往那里涌去;女孩们三两成群,穿着暴露的裙装或牛仔短裤,男人们的衬衫裹着晒得黝黑发亮的双肩。佩尔杜的目光尾随着年轻男女,在他们焦急匆忙的步伐中,他看到渴望新奇体验的放纵欲望,他们大步向前,周身散发冒险的气息。情欲的冒险!笑声,自由,狂舞直至凌晨,冰凉沙滩上的赤足,股间的热度。还有接吻,永远烙在记忆里的吻。
太阳落山,圣西尔和莱斯莱屈埃变身为社交聚会的大舞台。南方的夏日生活。这正是自炎炎午后遗留下来的时光——那时南方血管中的血液渐趋疲惫浓浊。
房舍松木散布在左侧陡峭的狭长陆地上,闪烁着锈金色光辉,地平线镀着一层橘蓝交融的颜色,海水的气息又甜又咸。
一锅贻贝快要吃完,他漫不经心地审视着贻贝蓝黑色外壳的闪亮碎片散落在残余的咸味奶油酱汁中。有几分钟时间,大海、天空和大地都展现出同样的蓝色:一种清凉的灰蓝,将空气、他手中的酒杯、白墙和滨海大道微微染上色泽,暂时把人群变成喋喋不休的石雕。一位冲浪的金发小伙子收走了佩尔杜的深底锅和一盘贻贝壳,利落地放下一碗温水给他洗手。
“想吃甜点吗?”他语气友善,但画外音是:不吃就走吧,帮我们让出两个位子来。
不过,感觉很好。他享用了海鲜,欣赏了大海,如饮醇酒。他一直渴望着这一刻,内心的颤抖稍微平息。佩尔杜放下剩余的酒,往放着账单的盘子里扔了一张钞票,然后走向他那辆东补西拼的雷诺车。他继续沿海岸线行驶,唇上带有奶油的咸味。
大海在视线中消失,他在下一个路口右转驶离主干道,马上又看到了海水——在松柏、耐风的常青树、房舍、旅馆和别墅之间,一条丝带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沿着无人的小路来到一处美丽的住宅区。四处是颜色各异的、庄严的别墅。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但知道自己明早想在这里醒来然后去游泳。现在该找间小旅馆,或者一块可以生起营火、在星空下安眠的地方。当佩尔杜沿着弗雷德里克大道往前开时,雷诺车开始发出呜呜的喘啸声。一阵咝咝作响后,砰的一声,啸声结束了,一阵噗噗声后,引擎彻底坏了。靠着下山的最后一丝惯性,佩尔杜把车开到路边,雷诺吐出最后一口气息。佩尔杜转动钥匙,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车子显然也想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