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5/5页)

他走出书房,穿过两个房间,来到我的卧室。楼上的过道很窄,我的房门和其他房门一样单薄,一拳就可以轻易地击穿。他原本打算把我梳妆台的镜子砸烂,用指甲撕下墙上的壁纸,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颓然地跌坐在我的床边,低声啜泣着,淡紫色的床单被他捏得皱成一团。

“爸爸?”巴克利问道。我的弟弟站在门口,一只手握着我房间的门把手。

爸爸转头,却遏止不住眼中的泪水。他依旧紧抓着床单,缓缓地瘫倒在地。然后他张开手臂,叫巴克利过来。通常他一叫,巴克利就会跑过来,但这次他叫了两声,弟弟才扑向他怀里。

爸爸把弟弟裹在床单里,床单还残留着我的味道。他还记得我曾求他,允许我把房间漆成紫色,贴紫色的壁纸;他还记得他帮我把过期的《国家地理》移到书柜下层(我当时已立志钻研野生动物摄影术);他还记得我曾是家中唯一的小孩,只是没过多久,琳茜就出生了。

“我的小男子汉,你对我来说是多么特别啊。”爸爸紧抱着巴克利说。

巴克利抽身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爸爸满是皱纹的脸、泛着泪光的眼角,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亲吻了爸爸的脸颊,童稚的脸上充满保护的神情。孩子对大人的爱,这样的童稚之情是如此圣洁,连天堂里的人也做不到。

爸爸把床单围在巴克利肩上,他记得我有时睡着睡着,会从高大的四柱床上跌到小地毯上,却还能继续呼呼大睡。他坐在书房的绿椅子上看书,被我摔下床的声音吓了一跳,赶快起身跑到我房间看究竟出什么事了。他喜欢看我熟睡的模样,即使做了噩梦,甚至摔到硬邦邦的木地板上,我依然不会惊醒。在这样的时刻,他确信孩子们将来一定会当上总统、国王、艺术家、医生,或是野生动物摄影师,孩子们梦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死之前几个月,爸爸又看到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只是这次被单下面挤进了巴克利。巴克利穿着睡衣,抱着小熊,背对着我缩成一团,半睡半醒地吮着大拇指。爸爸当时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到做父亲的不可能长生不老,不由得有些难过。但转念一想他有三个小孩,这个数目让他稍感安慰了一些。他想将来不管自己或是阿比盖尔出了什么事,三姐弟至少还能彼此扶持。这样,他的血脉就会由此延续下去,就算他风烛残年,两鬓如霜,就算他有一天终于倒下,萨蒙家依然会像强韧的钢丝一样存续下去,直到永远。

他在小儿子身上找寻大女儿的身影。他在内心中大声告诉自己:把爱留给生者吧。但我飘忽的影像却像绳索一般,不停地把他往后拉,拉,拉。他看着怀中的小男孩,“你是谁?”他喃喃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看着爸爸和弟弟,心想我们在学校所学和现实的差距真大。学校里说生死之间泾渭分明,而事实上,生者与死者之间常常是朦朦胧胧,难分难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