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5/5页)
“巴克,准备好了吗?”爸爸问道,弟弟有时大喊“信号收到”,有时大叫“起飞”,但如果他既害怕又兴奋,只想快点迎接宁静时,就只是大叫“好了!”爸爸会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捏住被单的两角,然后两手一掀,整张被单就轻飘飘地落下。如果是巴克利的被单,落下的便是一团淡蓝色的云彩,如果是我的被单,飘下的则是浅紫的云雾。被单像降落伞一样在弟弟的头顶奇妙地张开,轻盈地落下,飘得很慢、很美,最后才柔柔地盖住弟弟光溜溜的膝盖、额头、脸颊和下巴。被单在空中飘着,带起阵阵微风。弟弟裹在被单里,幸福得浑身发抖,心里觉得既自在又安全。他多想恳求爸爸再玩一次。微风轻扬、被单落下,微风轻扬、被单落下,两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关联,就像他和躺在病床上的爸爸之间,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牵连一样。
那天晚上,弟弟头靠着枕头,像婴儿一样蜷缩在床上。他没拉百叶窗,邻居家的灯光照了进来,他瞪着房间另一头的衣柜,以前他曾想象邪恶的女巫会从衣柜里跑出来,和躲在床下的恶龙联手欺负他,现在他不害怕了。
“苏茜,请你别带走爸爸,”他轻轻地说,“我需要他。”
离开弟弟之后,我走下天堂广场的眺台准备回公寓,街灯投射出蘑菇般的光影,我像往常一样数着街灯往前走,眼前忽然出现一条铺了砖块的小径。
我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砖块变成了平坦的石头,石头又变成了尖锐的小石块,最后连石块也没有了,放眼望去都是被翻搅过的大片泥土地。我静静地等待着,我在天堂里待得够久了,知道等下一定会看到些什么。夜幕逐渐低垂,天空染上了一抹柔和的淡蓝,就像我离开人间的那个夜晚一样。朦胧之中,我看到有人向我走来,那人离我太远,我还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月亮冉冉升起,照到这个人身上,我渐渐看出那是一个男人,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里也越来越害怕。我跑上前去,想要看个清楚。那会是爸爸吗?还是从我上了天堂之后,就非常希望看到的罪有应得的哈维先生?
“苏茜!”我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他朝我伸开了双臂。
“还记得我吗?”他说。
我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六岁的小孩子,站在伊利诺伊州一栋大房子的客厅里。现在,我就像从前一样,把双脚轻轻踏在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脚背上。
“爷爷!”我高声大叫。
四周只有我们祖孙二人,因为我们都已经上了天堂,所以我还像六岁时一样轻巧,祖父也像他五十六岁的爸爸带我们去探望他时一样健康。音乐声响起来,祖父在世时,每次听到这段音乐他都会潸然泪下。
“还记得这段音乐吗?”他问道。
“巴伯![12]”
“没错,巴伯的弦乐慢板。”他说。
我们随着音乐起舞,以前我们在人间总是笨手笨脚,现在的舞姿则轻盈流畅。我记得以前问过祖父,听这首曲子他为什么会哭。
“苏茜,有时候,即使你心爱的人已经过世很久了,想起来还是会伤心掉眼泪。”当时,他边说边把我抱在怀里,我三两下就挣脱了他的怀抱,然后就跑到后院去找琳茜玩,那时我们觉得祖父家的后院好大。
那天晚上,我们祖孙俩没有多说什么,天空似乎总是一片湛蓝,我们在永不消逝的蓝光中跳了好久。我知道在我们跳舞的同时,天堂与人间都起了变化。我们在自然课上曾读过这种转变,刚开始也许很慢,可忽然间就天旋地转,时间和空间都随之改变。我贴近祖父的胸膛,嗅着他身上老年人的气味,就像爸爸身上多了樟脑丸的气味一样。我开始想自己喜欢的各种气味:金橘、臭鼬、特级烟草。人间的地上沾着鲜血,天堂的天空却一片湛蓝。
乐声停止时,我们仿佛已经跳了很久很久。祖父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的天空逐渐转为黄色。
“我得走了。”他说。
“去哪里?”我问道。
“亲爱的,别担心,你很快也会去那里的。”
祖父说完就转身离去,他的身影很快化为数不尽的光点与细尘,消失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