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第5/12页)
“那次就是潘勇上去给她们拉开的啊,把自己的衣服给那个女孩儿裹上。你看,潘勇仗义吧?都被她害惨了,还帮她的忙。”提起潘勇的时候,李瞳脸上的表情很美。只不过,在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种表情叫沉醉。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那几年,对李瞳来说,是最美的时代。
潘勇是北城的叛徒,李瞳是穆成的叛徒。这两个叛徒就像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那样,只需要对看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穆成坐在餐厅里,远远地冲我们俩招手。李瞳先看见他,也大方地跟他笑着。然后我们开始熟练地谈笑、叙旧、取笑对方,以及感叹时光流逝了。穆成说:“我来点菜好了,我很会点。”我说:“他什么都不会,除了吃。”李瞳在一旁微微地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我和穆成真的很像一对夫妻。她和穆成开始聊起了生计和工作,穆成问她,离开了这么久,现在回来,有什么打算。她笑着说原本倒是带着一些辛苦钱回来,打算回龙城做点小生意。可是看了一圈,好像什么都不大好做。谈笑间,他们甚至聊起了少年时代的背叛,似乎把那当成了一个笑话。
她已经可以笑着给穆成讲她和那个混血儿是如何惨烈分手的。我已经听她说过好几次了,但我依然不介意再听一遍。反正她的人生里,任何狗血情节都不奇怪。
但是李瞳没有顺便问一句,潘勇现在在哪里。如果她问了,我会告诉她。但是她不问。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就是南极城刚刚开张,我们第一次看见潘勇的那天。李瞳对着我们小屋的镜子焦躁不安地一件一件地换衣裳。昏暗的灯光下,她脸颊红红的,眼睛雪亮得像猫。“这个不好看,这个也不好……”她清晰地说,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澈,但我隐隐觉得,那不是在说给我听。然后她突然把所有的衣服都扔在了床上,整个人不管不顾地躺在那堆横七竖八的衣服上面。头发乱了,看似不经意地,把脸转向了我。她突然笑了笑,轻轻地说:“我该怎么办?”她的表情让我心里重重地一颤,她还不到十五岁,可是她眼睛里有种魅人的凄凉,我不懂那其实就是“无助”。
儿童的智商真的很低。我那时候以为,她真的只是为了衣服。我不知道我的姐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面临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最终她选了一条白色的裙子,我们一致认为那很好看,不过,好像不够特别。于是她只好在那条裙子外面套了一个式样有点夸张、花纹也少见的马甲——那个马甲来自俄罗斯,那是姨妈和姨夫淘金的地方。苏联消失的时候,电视上整日在演克里姆林宫广场上惶惑的人群,我的姨妈和姨夫却从那些失措的眼神里嗅出了钱的味道。于是他们义无反顾地奔赴那个地方,每年都给李瞳寄回来一些我们龙城没有的玩意儿:样式笨重的皮书包、永远也拿不完的套娃,以及上面画着滑稽火鸡的雨靴……
几天后的某个夜里,我们的窗子上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击声。李瞳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从床上跳起来,穿上了她的行头。白色的底色,松垮的马甲的颜色像是层林尽染的秋天。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一身荒谬的打扮,可是那时候,我的姐姐,那已经是她倾其所有的美丽了。她打开了窗子,蹿上窗台,跨了出去。——还好,外婆家住一楼。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个动作她会越来越熟练的。潘勇站在夜色中,冲着我们室内的灯光狡黠地一笑。
李瞳转过脸,把手伸进敞开的窗子,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来不及,她没有绑辫子,她的头发松散地垂在胸前,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发梢上跳动着——是一个全新的,让她本人也惧怕的自己在呼之欲出。她说:“明明,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明天,去把压在我书包底下那封信交给穆成。替我告诉他,对不起。”然后她忧伤地笑了笑,用力地甩甩头,“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到底怎样才算“没办法”,我不懂得,但是我笃定地认为,就算是没办法,李瞳也是很过分的。她允许穆成亲她的嘴已经很不要脸了,在我好不容易能够消化这种不要脸的时候,她居然又一次地挑战了我的底线,抛弃了穆成——这明显是一件更不要脸的事情。委实令人发指。我不由得开始惧怕了起来,因为我知道,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还是会像当初接受穆成那样接受潘勇——我怕我终究还是会把我姐姐的不要脸当成是习以为常,当然我也怕,也怕她还会做出什么更不要脸的事,让我再也无法习以为常地原谅她。
看着穆成呆若木鸡的脸庞,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那个再也没办法原谅李瞳的日子,说不定越来越近了。她让穆成原本亲切的眼神在一瞬间结了冰,她让穆成原本总是微微上扬着的嘴角那样尴尬地僵住了,然后扯了下来……她真的是太坏了。当穆成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义愤填膺地拉住了他的衣袖:“穆成,穆成你放心,我不理他们了,我从此以后只和你说话!真的!”穆成冷冷地说:“滚远点。”把惊愕的我晾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