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10/12页)
我也想过这事,因为我们的交往有些受影响。有时候一两年不见,见了面问问彼此的健康和家人的情况外就没有什么说的了。到今天我仍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只能猜测。毫无疑问,弟弟在我面前总是不自在,在我面前,他表现出的漠不关心和市民气并不符合他的实际情况。在他自己的圈子里,他是个有趣的好同伴,有情趣、有想像力、会说笑,常使人惊喜不已。在他看来,我永远是被人家认为比较聪明的哥哥,我代表精神性,而他从小在家在学校都与此格格不入。他身上和我一样有艺术家的禀赋,他见到我的禀赋能够培养成为职业,受到承认,而在他身上这种禀赋停留在偶一为之的自由游戏上,保留着孩童游戏的无邪与无责任。不过这只是我心理学上的解释,不足以说明弟弟的态度。影响弟弟生活的还有一股力量,那就是宗教的力量。我身上也具有宗教情愫,我们的宗教情愫根源相同,不过我在少年时代先成为自由思想者,后来又成为泛神论者,读过一些外来的神学和神话,即使后来我和基督教逐渐和解,也没有放弃内省,总是孤独一人。汉斯不一样,他保留了源自父母亲的信仰,心灵上和理性上都很虔诚,并且参加教会。我知道,有时他也有怀疑,思考着自己带点冒险性的神学,不过,他履行着他的信仰,是非常坚贞的教会成员,聚会和圣餐他通常都参加。
这种虔诚的心和对妻子孩子的责任感给他力量,使他在实际生活里能够在那么不合适的工作岗位上坚持下来。这两种力量也使他免于苦恼和忧愤。他从不去想工厂经理的汽车和别墅,不去想他们的薪水与他的有何区别,他对人总是彬彬有礼。他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不过他总是小心谨慎地做好工作,回到家就不再谈工作上的事。家里有家里的事,生病、缺钱、孩子上学等等他都得操心,在家还有唱歌、乐器、晚间祷告、星期日做礼拜和孩子们去郊游,每次郊游,他口袋里一定带着歌本。我们见面时,他偶尔会抱怨办公室情况的改变,有一次对我说起一个严酷的上司,那时,我通过朋友把紧张关系平息了。看来他过得还好,只是当我有事到他们城市,在工厂门口等他的时候,有时会发现他太老太缺乏生气,太顺服太疲惫。后来,工厂里没那么多的事,老有人被解雇,而他的眼力越来越不济,冬天里长时间在灯光下写东西很难受,有几次我发现他忧心忡忡。
现在让我讲讲我们最后一次相会那几天的情形。
我有事到汉斯居住的城市去几天,那是在11月里。我又走到汉斯工厂大门口等他下班,那天我情绪欠佳,想想,觉得带着这种情绪见弟弟不大好,想走开,可是人流已经出来了,于是我等着,见到了汉斯,跟他点了个头,他过来,和我握握手,我们两人就向城里的方向走去,在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来回走着。汉斯问我好不好,我没法好好说,我知道他中午的休息时间很短,家里妻子做好中饭在等他,于是约好晚上到旅馆聊聊。
汉斯晚上准时来到我房间,随便聊了一下,又经过一些犹豫后,他忽然开始用压抑的声音对我讲起他在办公室的处境。他快受不了了,眼睛常常不舒服;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人人都对他不好,办公室现在年轻人很多,他们总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大概不久他就会被辞退。我吓了一跳,多年来没有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我问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他说,是的,他做了件蠢事。有一次,一个同事对他很不客气,他感觉到,他们大家都反对他,他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就很气愤地说,把我辞退好了,反正我也受够了。
他神情黯淡地呆看着前面。“汉斯,”我说,“事情真的没有那么糟!是什么时候的事?昨天还是今天?”
他低声说,不,这是几星期以前的事了。我看出,弟弟情况不妙。他怎会这么疑心,觉得被人追踪!他怎能几星期之久担心害怕!我对他解释,如果他的上司把话当真而想开除他的话,他早就被开除了。我又说,年轻同事不尊重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自己年少的时候,不也老是拿年长的人开玩笑吗,当我处在年轻人中间的时候,有时也觉得自己老了、无趣了,一旦年轻人察觉到我们的感觉,他们就喜欢装腔作势,让我们觉得自己不行。我鼓励他,安慰他,他也听进去了。他承认,年轻人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胜任目前的工作了,他觉得越来越费劲,并且从来也没有过乐趣。他问,有没有可能在别处找个工作,我能不能帮他,我不是有一些朋友和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