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9/12页)

大概在那次婚礼四五年后,我刚好有事得在汉斯居住的城市停留一段日子。这时,他在这个城市已经住了十几年,一直在同一家工厂工作,动荡不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见到汉斯和他的家。他看起来安静了一些,也显得有点老了,当然他也有忧虑,这是我后来听说的。原来在他结婚之后,上司曾找他谈话,认为他在厂里工作已有年头,又勤快可靠,然而他目前的工作地位比较低,既然已经结婚了,就应该弄清楚厂里职位有高有低,而他还处于最基层。一个人只要肯干,又有点才干,他就会力争上游,不老是听从别人的吩咐,也得学会发命令,不老是受别人监督,也要监督别人。对一个一向辛勤工作又刚刚结了婚的职工,如果他努力,又自信能够做比目前更多、更重要的工作的话,应当给予升迁的机会,当然,工资也会相应增加。厂里决定让汉斯在一个比较重要的职位上试用一段日子,厂里希望他乐意接受这个机会并有良好的表现。我们的好汉斯恭恭敬敬听着这段话,羞涩地提了几个问题,接着请求给他一点考虑的时间。他的上司看到他不马上抓住这个机会,觉得有点奇怪,同意给他时间考虑。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忧虑重重,为作决定沉思着、挣扎着。到了约定的时候,他请求上面,还是让他留在原来的岗位上。这时他才把一切告诉妻子,很费了点气力才使她相信,他只能这么决定。这之后,人家再没有麻烦过他,他一直留在原来那个低微的岗位上,守着他的打字机。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到他家里去过几次,星期日同他的家人一起郊游过,也请他到我住宿的旅馆吃过饭、聊过天,于是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可是汉斯吃惊地一口拒绝,门房也不放我进入。为了至少对弟弟的日常生活有个概念,有一天中午放工前我跑到工厂大门口去等他。这个入口真是壮观,就像古堡的入口,门后有座小房子,门房就坐在窗口守望。从大门进去分成三条路通到工厂,工厂像个小城市,里头有一栋栋的房子、院子和许多烟囱。中间一条是车道,旁边两条是人行道。我在门外等着,顺着宽广的街道看去,看着房子,想像着在其中一栋房子里,我的弟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坐在一个有许多打字机的大厅里打信件。我见到的是个严肃、严厉而且还有点灰暗的世界,如果要我每天早上、每天中午按时到这里来上班,接受命令写信,写账单,那么我得承认,这事我做不来。当然,作为工厂厂主、高级主管和工程师或工头,作为一个能纵观全局的人在此工作,这我还想像得出是什么样子。可是做个工人或低级职员,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那就像身陷噩梦。我费劲地向门里望去,想着汉斯,想着那遥远的圣诞夜里他童稚灿烂的笑容,我的心整个揪了起来。

现在我见到大门内很远的地方开始有动静了,先出来了几个人,接着多一点,接着出来了许多人,他们都朝着大门走来,最先出来的已经从我面前经过,走向城里了,里面的人群还在不断涌出,黑压压一大片,快步走在两条人行道上,中间路上也有上百的自行车、摩托车,间或有汽车。男男女女都有,主要是男人,有些年轻人不戴帽子,他们粗鲁强壮自得其乐,有些人聊着天,但是绝大多数的人脸无表情,默默无言,看起来有点累,被人群带动着走。最先我看着他们的脸,想找出汉斯,可是人群从三条路上涌过来,在人流中,根本不可能认出个别的人,于是我不再找弟弟,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大概有一刻钟的光景,人流才逐渐散尽,道路和院子又变得死气沉沉,等待着人群的归来。

后来,每次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我都会到这门口等待午间的行军,有几次我能够逮到汉斯,有几次是他看见我,有时候看不到他,我只好走掉。对我,每一次都是痛苦和教训。当我在人群中发现弟弟,看见他在他们中间低着头快步走着,我就感到一股无济于事的深切同情,每当他看到我,抬起头静静地对我笑笑,手伸向我时,我就觉得他比我年长,比我成熟。我一直把他当孩子看,而他隶属于这几千人,他耐心的步伐、他疲乏却很友善有耐心的面容,这一切赋予他一种悲凉的庄严,一个备受折磨的屈从的印记。

对他的生活有所了解之后,我也想让他认识我生活的某些方面,让他认识我圈子里的人。他爱好音乐,自己也玩乐器,就算他不喜欢文学、哲学,不喜欢政治,我还是想可以和他一起听听好音乐,想找个晚上或者星期日,把他从他小市民的生活中拉到我们艺术家这边来,想带他到苏黎世听歌剧或音乐会,散场后和我搞音乐的朋友一起坐坐聊聊。约了他许多次,热情地邀请他、催他,他就是不答应。我只得略带失望地放弃了。汉斯不想听歌剧,不想听音乐,不想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我忘记自己在战争期间的情况,那时我对音乐和朋友的聚会、对一切可以想起艺术的事物都不能够忍受,当时,只有忘了这些珍贵的事物才生活得下去,偶尔想起一段舒伯特和莫扎特的乐曲就会想哭。我没有看出、没有感觉到,我弟弟的处境与我当时很相似,不知道他勇敢地坚守着职业上的苦役需要多么大的决心,经历一次令人陶醉的艺术享受、全心投入《魔笛》,很有可能令他对至今的生活质疑,使他的生活受到危害。我只觉得失望,以为他满足于小市民生活,害怕晚上晚回家,不好意思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后来我们就不再提这事了。我也渐渐得知,他不愿意有人向他提起他的作家哥哥。他喜欢我,对我很好,可是我的写作、我精神生活方面的兴趣对他始终是负担,他想得到保护,不愿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