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7/12页)
这时汉斯的童年也似乎完全结束了。他虽然脱离了拉丁文学校,可是又套上了新的轭,压力并不比学校轻,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在忍受着。汉斯误入了一个他不感兴趣的行业,他不适应不在行,他一直努力去适应,却总是不怎么成功,最后只有屈服,把这职业当做无法逃避的严酷命运去接受。
虽然我们从未完全断了联系,但是我并不清楚汉斯的每一段生活道路。现在我只能简略地勾勒出我所知道的。在这条人生道路上,有过居住地的迁移、工作的更换,有过失败和不得已的中断,也有过多次新的开始和努力。学徒阶段结束之后,他在邻近一个大城市一家老字号商店找了一份工作,后来他觉得有必要多学点会计,便到商业学校去学,找了新的工作,又学了速记和英语,终于成了秘书和通讯员,多半时间在工业界工作。可是他无论在哪儿都觉得格格不入,他非常严肃认真地工作,可是没有一样工作令他感兴趣、令他快乐,他肯定经常对自己和生活感到绝望。不过,他爱好音乐,拉小提琴,找一些朋友一起唱歌,有位表兄弟是他的好朋友,他们常年通信,假期时还聚一聚。汉斯二十几岁时,有一次实在受不了,把工作扔下跑了,我们大吃一惊,很是担心。我那时结婚不久,住在波登湖畔一个小村子里,于是请他到我那儿去休养。他来了,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比我们想像的更加严重。我帮他打开行李,赫然有一支手枪在里面,他尴尬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然后我把枪收了起来,到他离开时才还给他。他在我那儿住了几个星期,我们弟兄处得很好,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人也开朗了,于是开始找新的工作。不过今天回想起来,我们兄弟间的关系当时就已经有些儿不完全和谐的地方,我当时好像也感觉到后来在我们的关系中出现的变化和陌生感,而那不是我们谁有意造成的。
我的人生道路和弟弟一样不顺利,我也经历了学校的悲剧,虽然原因和弟弟的不同,我没有耐心,硬从学校逃了出去,让父母亲大为忧虑。我和弟弟很相似,总是给自己找麻烦,很容易羡慕别人的性格和成绩,很容易怀疑自己。我们两人都是边缘人。不过我和弟弟不同,我有一个目标,最初不很清楚,后来就越来越集中力量朝着从小就梦想的目标走去。当我经过激烈的斗争屈服于父母的安排先去做书店的学徒工时,我也是为着目标而那么做的,那是暂时的妥协。我到书店去,首先是为了不再依赖父母亲生活,再者为了让他们知道,必要的时候我能够克制自己,能做市民阶层做的事,从一开始这对于我就是达到目的跳板。而我也终于达到了目的,先从家里,再从临时的职业中解脱出来,成了作家,能够靠写作维生,我与市民世界和解了,得到他们的承认。我结了婚,住在风景秀丽的地方,按照自己的品位生活,与自然和书本为友,而这一自由选择的生活,其困难和矛盾当时还不严重,我自己也还没有意识到。对于在我家里做客的汉斯而言,我是个到达目的地的人,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达到目标,永远做不好自己的事,迷失在自己不感兴趣的职业中,不会升迁,深信自己的无能,没有自信,在妇女面前无可救药地害羞,心中认为没有可以实现的梦想。汉斯在我和他之间看到一条鸿沟,而我却看不到,这条鸿沟随着时日的推移越来越大,后来我也感觉到了。
当然他心中也怀着梦想,有对幸福和真正生活的想像,可是他的愿望无法在生活中向前投射,而是指向童年,回到乐园。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习惯于比人小,比人无能,学校又使他觉得自己更加渺小,工作上超过他的人只不过因为他们比他强硬,比他自信。如此一来,为了谋生他逐渐学会顺应外在的需要,而内心则望向从前,望向童年,望向那热情单纯的梦想和游戏的世界,那儿没有斗争,可以尽情歌唱,无端欢笑,无目标地漫游。
他又找到了一份工作,继续学习英语,拉小提琴,在一个合唱团唱歌。除了音乐,还有一样事情使他如鱼得水,他可以呼吸,可以恣意发挥,展现自己,那就是同孩子交往。他工作地方附近的朋友和亲戚家,凡是有孩子的,每到星期日他一定会去,他是个懂得孩子愿望和脾性的好玩伴、好叔叔,大家都喜欢他,他和孩子们玩,和他们弹琴奏乐,把他们带入诗意的游戏世界,孩子们亲近他,却不知道他们的叔叔兼朋友是那么失意,那么忧伤。他非常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他拿什么来养家糊口呢?想成家的人,工作上必须有所进展,能够向上爬。况且女人是那么难以接近,若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又怎能够向女人保证,一辈子使她温饱,使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