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6/12页)
整个说来,我们当时的兄弟关系自然而正常,我无须为他感到羞愧。当然不总是亲密无间,我们也有吵架打架的时候,我是大哥哥,比汉斯高大强壮,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不过,只要我想起当年,想起汉斯,眼前就会出现使这美好记忆成为谎言的一幕。
这一幕如同圣诞树下可爱的汉斯的形象一样,永远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见到汉斯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头缩进两个肩膀间,因为我勃然大怒,正想揍他一拳。他屈服痛苦的脸无言地望着我,带着责备的眼神。又是一次体验一次警醒!那责备的眼神给我的打击很深,虽然它来得太慢了,没来得及阻止我打出那一拳。我的拳头落下,打在他的肩膀上,接着我突然惊醒过来,仓皇失措地跑开。我原是那么有把握、那么自信,觉得自己完全是个统治者,对他的不服从、他的失误完全有理由愤怒,于是握起拳头举了起来。我浸在愤怒中,只想作战,完全同意自己的行为,可是拳头未落下,我已经厌恶它,心也已经不安了,无法同意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愤怒和暴力感到羞愧,并且想起了我其他的暴力行为,想起我年纪上的优势。我多么想忘却忘不了弟弟的这眼神,真实从这眼神向我望来,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无助看着我,控诉着我,我的愤怒和自信一扫而光,消亡于可怕的苏醒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的时候与被打的人一同感受到痛苦和侮辱,心里深深希望,他不要如此沉默,不要原谅我,希望他奋起报复。
这就是烙在我脑海中的两幅弟弟童年的画像:对着圣诞礼物笑容灿烂像个天使的幼童汉斯和以无言的控诉目光对待我的拳头的少年汉斯。有时候,当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过得很失败时,这两幅画像就会浮现在我眼前:孩童的欢乐和孩童的痛苦,面对这两幅图像时,我看似优越、老到、强大,其实暗地里感到羞愧,感到被审判了。
相信后来我没有再打过汉斯。那次的经历只不过是片刻的经历,平时我们相处十分友爱,比许多别的弟兄相处得更好。可是,汉斯被打那片刻的情景看来却比平常的年月包含了更多的真理。我并不比常人恶劣,错误不比常人多,我认识许多人,他们做了坏得多的事而轻松地生活着,可是我已经明白了事理,苏醒的片刻让我见到了事情本来的面目,见到事情如何发生,见到我们人如何生活,强大的如何永远欺侮弱小的,弱小者又如何不得不屈服忍受,而最终一切强势和特权却都会烟消云散,道理总在忍受者这一边,我们多么容易麻木地伤害人,而瞬间的眼光又如何反射到我们身上惩罚我们。
后来我离开了家,只在节假日回去,在弟弟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一定角色的时光也就过去了。对弟弟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我有自己的同龄朋友,并且更加喜欢同比我年长的人交往,而汉斯在学校里有自己的苦恼,有自己的朋友,又因为我不再上音乐课,弟弟就得到了我的小提琴,他成了一个十分热衷学习音乐的孩子。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在学校里有那么深重的苦难,到了很久以后他才把这些事告诉了我。当他早就笼罩在痛苦和忧愁的阴影中时,我还觉得他是个孩子,让我不忘我自己的童年。假期回到家里对我而言就是回到童年的世界,这时内心模模糊糊的需要总是促使我玩起童年的游戏,汉斯又成了我的玩伴,有时候真以为时光并未流逝。我越长大成人,对未来的目标越明确,就越知道珍惜汉斯不寻常的游戏天才。这时他一如既往能够全心全意投入游戏之中,在玩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在游戏之中,他的脑子不会想着“更重要”或“更严肃”的事。
我当时认识的汉斯,那个在假期里与我玩的汉斯,看似完整,可是我只见到他的一半,我只认识他生活中快乐的一面,而他的生活比我知道的艰难得多。我虽然略知他学习上的困难,知道他颇受折磨,却因为未曾亲自看到,不能够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也没有心思这么做,因为当时我已经被自己的希望和愿望以及难处逼得透不过气了。
弟弟的义务教育阶段终于完成了,他非常高兴,父母亲也很高兴。摆在面前的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怕学校,不喜欢思考性强的学习,学一门手工艺看来是最合适的了,不过,他爱好音乐以及其他美好的事物,加上他出身学者家族,这么早就让他走这样一条道路,将来可能满足不了他。家里人进退两难,这时已经显示出,找到生活的道路和生活的位置对我们的汉斯将是非常困难的事。猜想母亲一定热切地祷告了,也写了不少信,家人一定也商量了许多次,最后才决定让这孩子到商店里做学徒工。如父亲所言,从商是比较“实际”的职业,既可以像手工业者在店里工作,也可以从事较为理论和科学性的工作,在文书室、档案室、办公室工作,可以作为商业之神通过重重级别升为世界贸易之王。刚开始时得先在店里学手工,汉斯成了一家商店的学徒,学着搬运大捆的货物、钉箱子和开箱子、在楼梯上爬上爬下,还学会用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