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永远没有个完(第3/6页)

有一年圣诞节上演了汉斯·萨克斯〔8〕创作的一出戏,是那位学校校长导演的。那是一出很好的戏,我给地区的报纸写了一篇剧评,由旅馆主人译成德文。另外有一年,来了一位剃着光头、脸有伤疤的德国前海军军官,作了一次关于日德兰半岛战役〔9〕的演讲。幻灯片显示双方舰队的调遣行动,那海军军官用一根台球杆做教鞭,指出杰利科〔10〕的懦怯表现,有时他忿怒得嗓音都嘶哑了。那校长生怕他会用台球杆把屏幕都刺穿。演讲结束后,这位前海军军官仍旧不能使自己冷静下来,因此小酒店里人人都感到不安。只有检察官和那位银行家陪他一起喝酒,他们坐在一张单独的桌子边。伦特先生是莱茵兰〔11〕人,他不愿参加这次演讲会。有一对从维也纳来的夫妇,是来滑雪的,但是不愿去高山地区,所以离开这里去了苏尔斯,我听说,他们在那里的一次雪崩中丧了生。那个男的曾说正是这个演讲者这种蠢猪断送了德国,而且二十年之内还会再干上一次。同他一起来的女人用法语叫他闭上嘴巴,说这里是个小地方,你哪知道会出什么事?

正是那年有许多人死于雪崩。第一次大失事是在阿尔贝格山隘北的莱希,就在离我们那个山谷不远的高山上。有一批德国人趁圣诞假期想上这儿来跟伦特先生一起滑雪。那年雪下得晚,当一场大雪来临时,那些山丘和山坡因为阳光的照射还是温暖的。雪积得很厚,像干粉那样,根本没有和地面凝结。对滑雪的条件来说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所以伦特先生曾发电报叫这批柏林人不要来。但那是他们的节假日,他们显得很无知,不怕雪崩。他们到了莱希,但伦特先生拒绝带他们出发。他们中有一个人骂他是懦夫,他们说要自己去滑雪。最后他把他们带到他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山坡上。他自己先滑了过去,他们随后跟上,突然间,整个山坡一下子崩塌下来,像潮水涨起盖住了他们。挖出了十三个人,其中九人已经死去。那家阿尔卑斯山滑雪学校在出事前就并不兴旺,而事后我们几乎成了唯一的学员。我们成为钻研雪崩的专家,懂得不同类型的雪崩,怎样躲避雪崩,如果被困在一场雪崩中该如何行动。那年我写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雪崩时期完成的。

我记得那个多雪崩的冬天最糟的一件事是关于有一个被挖出来的人。他曾蹲坐下来,用两臂在头的前面围成一个方框,这是人家教我们这样做的,这样在雪盖住你的时候能有呼吸的空间。那是一次大雪崩,要把每个人都挖出来得花很长一段时间,而这个人是最后一个被发现的。他死了没多久,脖子给磨穿了,筋和骨头都露了出来。他曾顶着雪的压力把头摆来摆去。在这次雪崩中,一定有些已压得很坚实的陈雪混合在这崩泻的较轻的新雪中了。我们无法肯定他是有意这样摆头还是神经失常了。但不管怎样,当地的神父拒绝将他埋葬在奉为神圣的墓地里,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是天主教徒。

我们住在施伦斯的时候,经常爬上山谷长途旅行到那小客栈去过夜,然后出发登山前往马德莱恩屋。那是一家非常漂亮的老客栈,我们吃饭饮酒的房间四面的板壁多年来擦拭得像丝绸般发亮。桌子和椅子也都是这样。我们把卧室的窗子打开,两人紧挨着睡在大床上,身上盖着羽毛被子,星星离我们很近而且十分明亮。清晨,吃了早餐,我们装备齐全上路,开始在黑暗中登山,星星离我们很近而且十分明亮,我们把滑雪板扛在肩上。那些脚夫的滑雪板较短,他们背着很重的背囊。我们彼此比赛谁能背最重的背包登山,但是谁也比不过那些脚夫,这些身材矮胖、面色阴沉的农民,只会讲蒙塔丰河谷〔12〕的方言,爬起山来沉着稳定得像驮马,到了山顶,那阿尔卑斯高山俱乐部就建筑在积雪的冰川旁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们靠着俱乐部的石墙卸下背囊,要求得到比原先讲好的价钱更多的报酬,等拿到了一笔双方妥协的钱,便像土地神似地踩着他们的短滑雪板箭一般地滑下山去了。

我们的朋友中有一个德国姑娘,她陪我们一起滑雪。她是个极好的高山滑雪者,身材娇小,体态优美,能背跟我的一样重的帆布背包而且背的时间比我长。

“那些脚夫老是望着我们,仿佛巴不得把我们当尸体背下山去,”她说。“他们定下了上山的价钱,可是就我所知,他们没有一次不向客人多要钱的。”

冬天,我在施伦斯蓄了一部大胡子,免得在高山的雪地上让阳光把我的脸严重地灼伤,并且也不愿费事去理发。有一晚,时间很晚了,我踩着滑雪板在运送木材的小道下滑时,伦特先生告诉我,我在施伦斯另一边的路上遇到的那些农民管我叫“黑脸基督”。他说有些人来到那家小酒店,把我叫做“喝樱桃白兰地的黑基督”。可是在蒙塔丰河谷又高又远的另一端,我们雇来攀登马德莱恩屋的那些农民,却把我们看作洋鬼子,本该离这些高山远远的,却偏偏闯了进来。我们不等天亮就出发,为了不让太阳升起后使雪崩地段在我们通过时造成危险,我们这种做法并没有赢得他们的称赞。这不过证明我们像所有的洋鬼子一样狡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