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永远没有个完(第4/6页)

我记得松林的气息,记得在伐木者的小屋里睡在山毛榉树叶铺成的褥垫上,以及循着野兔和狐狸出没的小径在森林中滑雪。我记得在树木生长线以上的高山地区追踪一只狐狸的踪迹,直到见到了它,观察它举起了右前脚直竖起来,接着小心翼翼地站住了,接着突然一跃而起,只听得一阵响,一只白色的松鸡从雪地窜起,越过地垄而去。

我记得风能把积雪吹成各种各样的形态,你穿着滑雪板滑行时,它们会给你带来不同的危险。再说,你住在高峻的阿尔卑斯山上的木屋中时会碰上暴风雪,这种暴风雪会造成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们在其中必须小心翼翼选定我们滑行的路线,仿佛我们从未见过这个地区似的。我们也确实从未见过,因为一切都变了样。后来,春天快到了,开始大规模的冰川滑雪,平稳笔直,只要我们的两腿支撑得住,就能一直笔直地向前滑行,我们并拢脚踝,滑行时身体俯得很低,用前倾来增加速度,在冻脆的粉状冰雪发出的轻轻的咝咝声中不断地、不断地下滑。这比任何飞行什么的都美妙,我们练就了这样滑雪的技巧,在背负着沉重的帆布背包进行长途登山时也运用到了。我们既不能花钱买到登山的旅行,也搞不到去山顶的票。这就是我们整整一冬练习的目的,而这一冬的努力使这成为可能。

我们在山区的最后一年,有些新来的人深深地打进我们的生活,从此一切都与往昔不同了。那个多雪崩的冬季与翌年冬季相比,像是童年时代的一个快乐而天真的冬季,而后者却是一个伪装成最最饶有趣味的时刻的梦魇般的冬季,随之而来的是个杀气腾腾的夏季。有钱人就在那一年露面了。

有钱人来的时候,有一种“引水鱼”〔13〕先他们而至,这种人有时有点儿聋,有时有点儿瞎,但人未到总是先散发出一股使人愉快但却显得犹豫不决的味道。这引水鱼会这样说“哦,我不知道。不,当然,不尽是如此。可我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俩。是的,老天作证,海姆;我确实喜欢他们。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真心喜欢他们,而且她有一种极美的风度。”(他说出她的名字〔14〕,念得很亲切。)“不,海姆,别犯傻了,也别那么别扭。我真心喜欢他们。我发誓,他们俩我都喜欢。你认识了他就会喜欢他的(用的是他牙牙学语时的小名〔15〕)。他们俩我都喜欢,真的。”

于是你遇上了有钱人,一切就跟往昔不同了。那引水鱼当然就走了。他总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从什么地方来,但是从不在一处地方待得很久。他出入政界或者戏剧界,跟他早年出入国门和出入人们的生活一样。他从不受骗上当,有钱人骗不了他。从来没有什么能骗得过他,只有那些信任他的人才受了骗而且被害死了。他早年受过怎样做坏蛋的那种无法替代的训练,对金钱暗暗怀有一种长期无法满足的爱好。他最后由于随着每赚一块钱就向正确的方向靠近一步,自己也发了财〔16〕。

这些有钱人都喜爱他并信任他,因为他腼腆、诙谐、令人难以捉摸,已经有所建树,还因为他是一条从不犯错误的引水鱼。

当你有这样两个人,他们互相爱恋,快乐,欢悦,其中有一个或双方都在干着真正了不起的工作,人们就会被他们吸引,就像候鸟在夜间准会被引向一座强大的灯塔一样。如果这两人意志坚强,就不会受到伤害,就像灯塔一样,只会对那些候鸟造成伤害。那些以自己的幸福和成就吸引人们的人往往是缺乏经验的人。他们不知道怎样才不致被人压倒以及怎样才可以脱身。他们并不总是听说过那些善良的、有魅力的、迷人的、很快被人爱上的、慷慨大度的、懂事的有钱人,这些有钱人没有卑劣的品质,能使每一天都带上节日的色彩,而且一旦他们经手并享受了他们所需要的养料,留下的一切就比阿提拉〔17〕的马队的铁蹄曾经践踏过的草原更加了无生气。

有钱人由引水鱼带领前来。一年前他们决不会来。那时他们还没有把握。尽管工作干得同样出色,而且感到更幸福,但是还没写出什么长篇小说,所以他们还没有把握。他们在一些无法确定的事情上从不浪费他们的时间和魅力。他们干吗该这样干呢?毕加索是有把握的,当然啦,在他们听到过绘画之前就已经如此。他们对另一位画家却是确信无疑。还有很多别的画家。但是今年他们感到有把握了,而且那引水鱼也来了,他们从引水鱼嘴里得到了保证,所以我们不会觉得他们是外来者,我也不会跟他们闹别扭了。那引水鱼当然是我们的朋友啰。

在那些日子里,我信任引水鱼就像我信任,比如说吧,那《水文局地中海航行指南》的修订本或者《布朗氏航海年鉴》中的那些一览表一样。当着这些有钱人的魅力,我像只捕鸟猎犬那样轻信和愚蠢,愿意跟任何一个带枪的人一起外出,或者像马戏班里受过训练的猪那样终于找到有个人单单为他自己而喜欢并欣赏他。每天都该是个节日,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个妙不可言的发现。我甚至高声朗读我那部小说已修改好的部分,这样做可说是一个作家所能做的最恶劣的事儿,这对他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比身上不系绳索就在隆冬的大雪还没有覆盖冰川的裂隙上滑行要危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