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火罗文的学习(第3/3页)

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学习吐火罗文的确切时间已经记不清了。我觉得,确切时间并不是重要问题。我现在也没有时间去仔细翻检我的日记,就让它先模糊一点吧。留在我的回忆中最深刻难忘的情景,是在冬天的课后。冬天日短,黄昏早临,雪满长街,寂无行人。我一个人扶掖着我这位像祖父般的恩师,小心翼翼地踏在雪地上,吱吱有声。我一直把他送到家,看他进了家门,然后再转身回我自己的家。此情此景,时来入梦,是我一生最幸福、最愉快的回忆之一。有此一段回忆,我就觉得此生不虚矣。我离开了德国以后,老人于50年代初逝世。由于资料和其他条件的限制,我回国后长期没有能从事吐火罗文的研究。这辜负了恩师的期望,每一念及,辄内疚于心,中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幸而到了80年代,新疆博物馆的李遇春先生躬自把在新疆新出土的44张、88页用婆罗米字母写成的吐火罗文A残卷送到我手里。我大喜过望,赶快把多年尘封的一些吐火罗文的资料和书籍翻了出来,重理旧业,不久就有了结果。我心里感到了很大的安慰,我可以告慰恩师在天之灵了。我心中默祝:“我没有辜负了你对我殷切的希望!”然而我此时已经到了耄耋之年,我的人生历程结束有日了。

其他语言的学习

我在哥廷根大学除了学习梵文和吐火罗文外,还学习了一些别的语言。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从1937年夏学期开始,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异想天开,想以阿拉伯文为副系之一,选了Prof. von Soden的课:初级阿拉伯文。上课的地方就在Gauss-Weber-Haus楼下。这一次不是我一个学生了,还有一个名叫Bartels的德国学生,他的主系是经济学。他人长得英俊漂亮,又十分聪明,很有学语言的天才。他的俄文非常好。有一次我们闲谈,他认为阿拉伯文很难,而俄文则很容易。我则认为阿拉伯文容易,而俄文则颇难。我想,原因大概是,俄文虽然语法复杂,但毕竟同德文一样是一个印欧语系的语言,所以Bartels觉得容易。我的母语是汉语,在欧洲人眼中,是一种稀奇古怪的语言。阿拉伯文对他们来说也同样是稀奇古怪的。我习惯于稀奇古怪的语言,两怪相遇,反而觉得不怪了。在第一学期,我们读了一本阿拉伯文法,念了许多例句。教学方法也是德国式的,教授根本不讲语法,一上来就读例句。第二学期,我们就读《古兰经》,没感到有多大困难。阿拉伯文是一种简洁明了的语言,文体清新简明,有一种淳朴的美。我只选了两个学期的阿拉伯文。后来不知为什么,自己又忽然灵机一动,心血来潮,决定放弃阿拉伯文的学习,改以斯拉夫语文学为副系了。

以斯拉夫语文学为副系,除了俄文以外,还必须学习另外一种斯拉夫语言。我选了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虽然写入“学习簿”,实际上没有在研究所上课。Prof. Braun的家同我住的地方只隔一条街,就在他家里上课。他给我选了一本语法,照样是一字不讲,全由我自己去读。我们读的东西不算太多。我恐怕只能算是勉强进了门。这种语言的特点是有声调,不像汉文有四声或者更多的声,而只有两个声调:升和降。这种情况在欧洲其他语言中是没有的。

语言这种东西不是学了就一成不变、永远不忘的,而是很容易忘掉的。就是自己的母语,如果长时间不用也会忘掉的。1946年我回到上海时,长之就发现我说的汉语有点别扭,这一点我自己也略有所感觉。

学习阿拉伯文和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也是用了不少的精力的;可是到了今天,这两种语言对我的研究工作一点用处都没有,早已几乎全部交还给了老师,除了长了点知识以外,简直等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人在一生中难免浪费一些时间,难免走一点弯路的。如果从小学起就能决定自己一生研究学问的方向,所学的东西都与这个方向有关,一点时间也不浪费,一点弯路也不走,那该有多好啊!然而这样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现在社会上用非所学的大有人在。有些人可能浪费的时间比我要长,走的弯路比我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