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日暮乡关何处是(第2/5页)
十年后,他掘开坟墓,开棺捡拾遗骨,偿还她的旧愿——背着她回到千里之外的平原。
我坐在人声鼎沸的地方,看到这里,把筷子搁在碗上,起身走出去,怕当众放声哭出来。
近代中国,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见,但野夫的笔端有让人害怕的感情,连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吓怕,不敢深入到这样的感受中去。他半生所受的苦,多半都来自这样的激情驱使,情感越深,创痛越烈。写时也呕心沥血,他说有时写完在沙发上要躺整整一天,像一生气力已经用尽。
这样的写作,如同土家祖先的巫术,是要让死者复活,像是一次招魂。
四
到了中午,大理的牛鬼蛇神都来了,野哥一一介绍“这帮老混混”,大家拱个手,报个名号,也不寒暄,邻居侯哥搜些活鸡腊肉,在后院摘点黄瓜茄子,加上通红四川辣子和野花椒,炒了十几个铝盆,桂花树下男男女女端着碗站着吃江湖饭,满头汗。
吃饭完,袅袅一根烟,聊旧体诗。
20世纪80年代的江湖,“流氓们”都还读书。看着某人不顺眼,上去一脚踹翻,地下这位爬起来说,“兄台身手这么好,一定写得一手好诗吧”。
就这一点,今天的小混混就没法儿比。
侯哥给大家泡茶,院子里很多高山榕,底下长了野茶。紫荆已经长到了二楼高,开着红色的骨朵。桌上有盆箭兰,玉绿色的十几卷,混着茶香。野哥讲花草的名目,我们觉得好听,他说,“看《本草纲目》,是可以看出性感的”。
鄂西是楚辞的故乡,民歌和韵文一直是平民之趣。烧搪瓷盆的手艺人刘镇西,工具箱里也放着《楚辞》,初见面拉野夫去家,喊了几声老婆,没人答应,就去敲隔壁的门借斧头,嘴里念念有词“幸有嘉宾至,何妨破门入”,手起斧落,门锁砍成两截。
真妩媚。
野夫写苏家桥,写刘镇西,写投河自沉的李如波,都是几千字写完一个人生平,像《史记》中的列传。他的文字锻造,也来自古文。写文章时,看得出遍遍锤打,壳落白出。有时有些地方显得过于锤炼了,但写得好处,真是“天地为之久低昂”。
野哥说起时脸上有几分傲色,“旧体诗我还是得意的”,诗人里他最喜欢聂绀驽,“诗酒猖狂,半生冤祸”。
猖狂是真猖狂,夏日深夜,一轮好月,他与苏家桥一行人喝到酣处,学魏晋中人裸体上街散心头热,路遇一些机关门前挂着的木牌,就去摘下,抬着一路狂奔,找一角落扔下。有次扔完才发现,木牌上赫然大书“人民法院”,觉得这个还是不惹为好,又只好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挂上。
当年他要出山去海南,苏家桥从深山送到恩施,过家门不入,货车送到武汉,怕他孤乘无趣,再火车送到湛江,颠沛到海安,最后干脆一帆渡海,万里相送到海南,第二天再独回。
简直是《世说新语》里的中国。
我原以为写得太传奇,认识他们才觉得只是写实。晚上野夫带我们出去吃饭,叮嘱一句,“不一定能吃上,看运气”。小馆子老板是个香港人,六十多岁,须发皆白,向外贲张。打量人,看得顺眼就做饭,不顺眼轰出去。当天运气好,做完了一桌子十几个人的菜,过来和野夫喝了一杯,扬长而去。说挣够了今天的酒钱,自去喝酒,不必再开张。
这个年头处处都是精致的俗人——不是因为不雅,而是因为无力,没有骨头。还好“礼失,求诸野”,遗失的道统自有民间传承,江湖还深埋了畸人隐者,诗酒一代。
五
下午无事,野哥带我们几个女生逛小铺子,我们挑来拣去耳环项链围巾,他两米外斜站,不上前,也不远离,衔一支烟悠然看过往行人,等我们挑完,他已经把账结过。
长日无事,坐条挨街的板凳,他给我们讲故事,说少年时暗恋一个女孩,被拒绝,情书也被公开,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银自杀。获救后立下誓愿,“要让她爱上自己,再抛弃她”。
他读大学回乡后,与之接近,少女恋慕了他,他终是不忍心,向对方坦露实情,说“我不想报复你”,对方惨淡一笑:“你以为没上床就不算报复吗?”
他离家远走,再回来她成了一个在当地声誉放浪的女人,表姐让他去劝解,他讷讷而言,她笑:“变成好女人……”抬眼盯住他:“变了又怎样,你娶我吗?”
他无话。
他兜里是第二天的火车票,她伸手取来撕了,买了机票,说:“换你明天一天的时间给我。”日后她中年重病,肾坏死,不再求治,他从北京请国内最好的医生入山给她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