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日暮乡关何处是(第4/5页)
在微博上他很活跃,经常会有许多陌生的朋友@他,说家里发生什么事,希望他帮忙转发、评论一下,他说常常不忍心忽视这些留言,也许转发无济于事,也不足以帮他们,但是转发一定会让更多的人明白是非。
微博也是江湖,他说能看见一部分人的恐怖内心,感到透心的冰凉,说“有时也想把微博戒㞗了”,但又放不下,嬉笑怒骂,一派朴诚烂漫,把剑而立,战个三百回合。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太浪费时间了,他说在故乡鄂西,秋天野猪成灾,每年允许适当狩猎,分外痛快淋漓。“我来到世间,是来访求朋友的。有的人来到这个世间,是来增加敌人的。我们在大地上,怀善还是怀恶,并不难区别。”
但遇到年轻人时,他会劝解,有次他说,有个骂他的人是一个大学生,子侄辈的年岁,他顺着去对方微博里看看,觉得是个贫寒激愤的青年,就发私信与他讲了一夜道理,直到年轻男孩心服。
他对这个时代总有一份“不忍心”,说,“我们每个文化人都要分担这个时代的疼痛甚至剧痛”。
在大理,他带我们进山,无为寺在宋朝是大理国的皇寺,现早已荒废。二十几年前有个僧人一点点旧址重修。他带我们去见这大和尚,大脑袋粗眉毛,胳膊上缠着铜佛珠,是武僧,“夜不倒单”——每天晚上不躺下睡觉,打坐度过。
三千多米处都是深林,小寺里没电,不卖门票,不卖香火,也没有小贩。案子上堆的香,你自己拿去烧,随便。树下面放着茶叶、水壶、茶具,自己泡茶喝,喝完了你走,也没人来问。有个小和尚在场子上一边扎着马步,一边眼见着一个小朋友飞奔打闹着耍,眼神急死了。
大雨过后,急晴中的这座山,树叶上金光闪闪的流水滔滔流下来,有远古的本来面目。我们跟大和尚说这说那,把人家武僧当禅师了,有人问,人怎么能放下眷恋?大和尚只好说,喝茶,喝茶。
野夫看我们这么笨拙地打机锋,笑着开口解困,问寺里还有什么米、什么油,要不要送些过来。
他喜爱山林,好与僧道谈,但他是士,从来不“隐”,不求解脱,不好大言,不求世外的智慧,各种人生对他都是文学,只是要了解“方丈何以是此人”。
旧朱红的寺门,粗糙皴裂的木门槛,楹联是野夫写的,一联是“心法即佛法,度一切有情”。
八
临走前一晚,大家去一个老哥家,咔啦啦扶起卷闸门,有几人正窝脚在榻上闲谈,当中一位长得奇突矮肥,野哥说,别人找他演电影,演一个被啤酒瓶子砸的泼皮,他不满意那个道具,要求用真瓶子砸,头破血流,满意地被送去医院。我打量一会儿,觉得他是腼腆不说话的人,野哥指我身边的一张桌子,说昨天那张被他喝大后踩碎了。
坐定后七八个人闲扯,拿着吉他唱歌,一路嬉皮笑脸,笑得人仰马翻。野哥对矮胖子说,你吹个箫吧。
胖子也不说话,拿只皮口袋,从里头拔出管黑箫。
有人噗地把烛火吹熄,黑着灯,只有远远一点微光,荒村野街,远处有女子鞋跟在青石板上走的声音。他起声非常低,曲调简单,几乎就只是口唇的气息,也像是远处大风的喘息。
我一开始无感无触,只是拿围巾按着脸听着。
就这一点曲调,循环往复,有时候要爆发出来,又狠狠地压住了,有时候急起来,在快要破的时候又沉下去,沉很久,都听不见了,又从远远的一声闷住的呜咽再起。这箫声里不是谁的命运,是千百年来的孤愤,千百年来的无奈。
座下小儿女都掉了泪,只有野哥躲去一边角落,半坐在地上,完全隐在黑暗里。
他吹到后半段,愤怒没有了,一腔的话已经说完,但又不能就此不说,忽然停住,他唱:“……月夜穿过回忆,想起我的爱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远年轻……”
当夜我喝过几杯,围巾都湿透了。
九
四五天后,我们三人离开大理,纷纷的雨,野哥来把行李放在破富康上,一直送上了大巴,他下了车没走,不站在路边,也不招呼说话,就坐那辆锈迹斑斑的富康车前座上,车门开着,一只脚踩在地上,抽烟。
我们车经过,他扬眼微笑,摆了下手。大巴开出去好远了,人和车还坐在那里。走前他说过一句,“你们一走,我今晚就是五保户了”。
事后几年,见面只是偶尔,但我看他的微博,常常凌晨两三点还在。敌人也都消失的深夜,无法以酒引睡时,他有时喃喃自语:“中宵酒醒,常觉无路可走。坎难人生,此时应该言说,否则,将在这巨大的黑暗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