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散记(第7/9页)

有一回饭局,座中有赵林(武汉大学宗教和神学博导)、符芝瑛(台湾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前主编,星云法师弟子),还有一位基督徒是符的朋友。大家吃着吃着忽然谈起信仰来——大概是我故意挑的头。自然大家各说各的信仰,但最后我还是比较服赵林的说法。他说他是个自然神论者,他相信万物皆由神造,他莫能名之而已。比如你在火星上要是捡到一块手表,你一定会认为这是神造,但你捡到一块石头,你却觉得不是神造——但事实上,一个石头的分子结构,却可能远比一块手表复杂。

我不知道一个国家非要把无神论定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理由,我只知道在有神论的国度,科学照样发达。而在这样一个乡村,因为有神——无论这尊神来自印度或是法国,人们因信仰而安宁和谐,而有所敬畏。没有谁强迫他们每周日翻山越岭来教堂礼拜(好多户住周边山上),他们却远比拿工资学文件的那些人自觉认真且虔诚。

我和吴老聊天时,他的老伴从山上扫松针背回大篓,他的媳妇在洗土豆,他的长子在挤牛奶——我第一次看见给黄牛挤奶。他的次子在为我们摘李子。从雪山飘过来的云又飘到山外,从雪山流下来的河又流向天外。我们在这里来而复去,我们在人世间来而复去,我们都这样过着日复一日,我们的幸福何曾大于他们的幸福——他们在他们的神之庇佑下,欢乐而自足。

十六

人生大约有许多地方,原只配去一回;就这一回,往往还需要各种因缘凑合。古人说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这其中,本是另有如许身世怅惘的。仿佛生命,何等精彩华章,最后亦将化作这山河大地的一抹微尘。即这山河大地,也终必在某天复原为宇宙中的几粒灰沙。佛陀论世,一切不过劫数,他是相信末劫存在的。

遥想当日和易中天先生闲话,他说——所有的树木都将雕塑成灰。二十年过去,我回思这句话时,又深了一层领悟。我们在人世间播种浇水施肥,将幼苗培成大树,塑作雕梁,但一切何能逃过最后的火焰。

范稳留在茨中,继续他的田野调查。在德钦,财鱼马上就找来了一个武汉的男驴友,要继续西奔。马建中请告别宴,我们嫉妒地对那哥们儿感叹——唉,狼叼肉,最后喂了狗;一路就拜托了。大家又怪笑,我怕这几天玩笑过分,给财鱼敬酒说——垮掉的一代有句名言:我们不是我们污脏的外表,我们每个人内心都盛开着一朵圣洁的向日葵。她笑答曰——阿拉晓得,阿拉18岁就跟那些诗人混,什么没见过。嗨,敢情有诗人这杯酒垫底,这世界还有什么酒可以惧怕的,我是瞎操心了。

回迪庆开夜车,却看见一匹狼在马路中间咬死一头羊,正在进餐。见我们车到,它不慌不忙地让开。我说下去把羊捡上来吧。那本地司机笑道——你还敢去和饿狼抢食啊?大家复笑。司机说,原来牧民有枪,现在政府把枪都收了,狼就到处横行,经常公然去抢牧民的牛羊,老百姓叫苦也没办法。想当年秦始皇聚天下之兵器,熔铸几个铜人,究竟还是二世而亡。也许在各人心中保存一座神山,远比没收几支刀枪有效。

十七

香格里拉县即过去的中甸,是迪庆藏族自治州首府所在地。在茶马古道时代,这是个往来客商必要一歇倦足的重镇,名唤建塘镇,划属本地的藏族土司独克宗辖制。这里确是在高原极少见到的平原,四围皆高山,中间一大片草甸,镇中有龟山,古城则傍山而建。城边半山上,还有已经颓废了的泥筑寨墙。

所谓古城,即基本完整地保留了100年前的藏式民居和老街。新城在旁边,机关和干部当然也就在旁边。几年前,古城都近乎一座空城;因都是泥墙木构,百年风雨已使它破败难居,房主们都搬到新城去了。

后来,在此地做志愿者的一些老外,看中了这些老屋,用极低的价钱租下来,外面完全不动,只在里面做些现代装修,住进去就格外舒服了。于是,许多游客也徘徊不去,开始在此赁屋而居并做起小买卖来。州府的官员悟出了其中的商机,决定保护古城,很快这里就像回到了茶马时代,一下子热闹起来。

现在,古城的老屋多已租出,房客既有联合国官员,也有台港人士,更多的则是来自各地的波波族们。这些藏式院落确实好,都是巨木建构再夹以土墙御寒,房顶是木块做瓦,院子里往往还有果树草地,价钱则便宜得惊人。

古城的中心谓之四方街,有个大院坝,每天黄昏,当地的百姓就在这里跳锅庄舞。音乐声中,看那些老人完全非表演的自娱自乐,舞步复杂漂亮,真是我每个薄暮的享受。许多游客也会跟着学,人群围出好几个圈——中间的空地,则永远是留给一个疯子老头在那里独舞。这样的画面往往让我沉醉,各族混杂,翩跹共舞,唯一的语言——完全不需要翻译的音乐,在此刻穿过所有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