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散记(第6/9页)
回吴家的路上,经过一条雪山上奔泻下来的山涧,涛声若怒,银练成匹,一头扎进澜沧江后很快就混作浊流了。古人谓出山不如在山清,于人于水,皆同此理。我和赵范二兄乐此清流,忍不住下到涧边,掬波而饮,其清冽不觉寒彻心头。然后大家又濯足沧浪,一洗四十几年的劳尘,在斜阳下翻晒着内心的倦怠。
吴家的炊烟已经在山谷中袅袅升起,忙碌着厨务的是二儿媳妇——一个很漂亮的藏族女孩。她在淘洗时偶与我们目光相遇,只是淡淡一笑,复又腼腆地低眉而去。对这种清纯,油滑的我辈也是不敢略加一句戏词的。吴家长子尚未婚,家里的苦活累活则多由其负担,次子则像个乡村时尚小哥,多享了父母的几分偏宠。
十四
澜沧江是我所见过的急流之最,它从西藏昌都狂奔而来,一路向南,一直到印度支那才变成美丽平缓的湄公河。此刻,它就在吴家边上咆哮,我们坐在黄昏的庭院里,依旧还能隐隐听到那起伏的涛声。
晚宴是那位美丽藏妹一手操办的,满桌的山珍土菜,仅供客人享受。他们一家则在厨房用餐,我们把吴老汉拉来一起喝酒。先是品尝他们的私酿——玫瑰红葡萄酒,果然别具一格。其长子又拿来一点儿窖藏了六年的珍品,自然更显浓淳。要买,他们却只肯卖一斤,说还要留给以后的客人。看来生意并不重要,他们要那份听每批来客夸奖的喜悦和自豪。
大家喝得兴起,吴老又自告奋勇地拿出他的毒蜂青稞酒,也是自家秘制,说是可治疗风湿。酒中泡了半瓶牛角蜂,许多人皆平生未见,嚷着要倒出来看看。我是深知此物厉害的,吴老却带头生吃起来。温老大等也跟着大嚼,吴老婆婆在一边着急,要老头子教大家掐去毒针后再吃,果然一会儿默默就喊舌头发麻了。
大家谈兴正高,吴老酒性大发,又去房里拖出他的独家春酒,谓能壮阳。大家看着财鱼坏笑,戏说昨天熬过了,今天喝了这个,怕是要犯错误了。一伙人仿佛久旱逢雨,抢着干杯,竟如饮鸩止渴一般,然后纷纷对财鱼毛遂自荐说——今夜你就点杀吧,像皇帝那样翻牌也行。尤其昨夜当了司机的那哥们儿,恨不得借酒复仇。
赵野先倒了,一听有独门暗器到,又从床上弹起来,似乎要死马当作活马医,上来就和吴老连干三杯。可怜吴老在茨中一世称雄,竟被自家的药酒当场麻翻,被大伙扛了回去。次晨起床,只见老头右脸红肿带伤,说是夜里从床上滚倒尘埃所致。
吴家全睡了,我们还在庭中待月。财鱼熬不住,先自上楼,剩下几个药性渐发的哥哥,在院中说黄段子解毒,谁也不好意思先去就寝。
这夜刚好又停电,整个山谷仿佛无人一般。到了午夜,才见月亮爬上东岸的山巅——那山实在是太高了。想想我们哥儿几个,皆是望五之人,大半辈子皆在谑浪风尘,不能说当年未曾别有怀抱,可怜俗世沉浮,现在竟到了求田问舍的心境。用古人的话说——不知今夕何夕,又奈此良宵何?
赵野后来有诗叹曰:
停电了,对面的山寨
起初还有隐隐烛光
酒再过三巡,澜沧江
仿佛奔流在天上
月亮升上东山,一个
年轻时才有的白夜
几个老男人讲完了
一生的轶事和笑话
关于政治,关于性
我们永恒的激情
墓园里的法国教士
一定已被吵醒
百年前,他们就闯进
这片时间消失的高原
带着天主的福音
和卢瓦河谷的葡萄
主人已先我们醉了
一个隐忍、谦卑的信徒
罗马的大人们,可否能
听到他梦中的祈祷
十五
茨中的黄昏,我一边翻看着吴家的留言本,一边和老人闲话。我想知道在这个多民族多信仰的小村,人们究竟能否和谐共处,古老教义所要传播的爱,是否真正抵达了这些草民的心灵。他告诉我——自从80年代恢复宗教自由以来,他们村连撒酒疯的都没一个。更有趣的是,各家都会有丧仪,天主教家庭按天主教规矩办,佛教徒也会来参与,但他们会坐楼上,然后各念各的经,反之亦然。
看着头顶的一线青天,听着身边永恒呜咽的逝水,我确确乎不知道究竟是哪位神祇在主宰着这片河谷,是谁使人民在此穷山恶水间安居乐业。我已活过大半生,认识各种宗教甚至“邪教”信徒,却未能真正找到心灵的归宿。在有神和无神论之间,我倾向有神;但在一神论和泛神论之间,我却倾向泛神——恰好多数宗教都是只许相信自己的神。我之所以在个人情感上偏向于佛教,只是因为只有藏传佛教的领袖,敢于在全世界宣称——我尊重世界各种宗教和他们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