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文学的愧疚(第2/5页)

二、面对社会现实,文学总是那样简单、浅薄和逃避

我总是那样啰唆、重复地四处去说,今天大陆30年的改革开放,给中国大陆作家提供了一个最好的写作时机——这里说的最好的写作时机,不是写作的环境,不是写作的真正的自由,而是大陆今天的社会现实,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混乱、复杂、富裕、矛盾和荒谬的境地。任何一个作家、学者、哲学家和思想家,想把我们的现实搞清理顺,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生活中的故事,远远比小说的故事更为复杂怪诞、跌宕起伏和含意深刻。你看电视、看报纸、看网络和在因所谓的豪华盛世而终日连绵不断、胡吃海喝的饭局晚宴上听到朋友、客人拿着牙签、筷子给你讲的故事和笑话,几乎每一则、每一个,都让你感觉惊愕不已、不可思议而又千真万确。今天中国大陆现实中的一切,几乎都如天方夜谭。比如说,早在10年前,我回到我们县城时,我们县的县长就笑着对我说:“连科,你们村可真是了不得,改革开放20年,你们村没有死过一个人,也没有生过一个人,更没有一对年轻人结婚。”就是说,因为改革开放,时间在大陆社会变成了前行的列车,而我们村却在时间中停滞了下来。为什么人会不生不死,也不再结婚育子?表面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人死了你得把国家分给自己的土地交还给国家;那么,为了不上交土地,人死了我也不让这个社会知道有一个生命消失了。因为大陆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一家只允许生一个孩子,那么,谁家孩子出生了,也就不再上报申请户口,这样就可以生育第二胎、第三胎乃至第四胎。因为结婚去领结婚证要交工本费用,没有别的任何好处,那就索性不领那张结婚证书了,选择个黄道吉日,朋友亲戚,几十、上百,甚至上千人,在这一天里送礼请客,夫妻拜天拜地,这就已经“合法”了,正式结婚了。还有个情况,就是现在在大陆的乡村,未婚先孕、未婚同居是相当普遍的事情。在我们村里,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婚姻是女孩子怀孕了、肚子老大老高了、不得不结婚了,那就双方家长一合谋,选个日子结婚。

我以我的家乡为例来把这些关于死亡、婚姻、育子的事情摆出来,不是为了简单证明今天大陆乡村社会的混乱、无序和复杂。而是说,其实今天的大陆——有学者称是后社会主义时期,非常清晰地有两个社会:一是有政府管理主导的显社会,二是无论都市或乡村,都还有一个被显社会、主体社会掩盖、遮蔽的隐社会和民间社会。无政府主义和金钱至上、欲望至上有了不可思议的结合。但这个民间社会又完全在后社会主义时期的管理之下。每个大陆人,今天既非生活在30年前大一统的社会里,也非生活在如其他国家与地区那样精神、言说相对宽松、舒展、随意的环境里。每一个人都无时无刻不生活、穿越在强大的主流社会和普遍存在的民间社会中。你的左边是主体的后社会主义,右边就是奇异的民间社会的自由主义与无政府主义——这自成一体的和主体社会既平衡相处又处处对抗的民间社会,与主体社会同在一个时间和空间里,让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如同左手握冰、右手拿火一样。因此,在这个社会里,人不变得异常怪异是不可能的事。而我们的作家面对这个复杂、怪异的社会,文学写作总是显得那么简单、陈旧、自我和封闭。我们很难有一部作品,可以清晰地描摹出这个社会光怪陆离、变化无穷的状态和社会的未来进行时。社会的急速变化,使面对现实落笔的小说,很快都过时、滞后和没有意义。比如大陆这些年盛行的“下岗文学”、“低层文学”、“打工文学”和所谓的“职场白领小说”,以及总是邪不压正的“反腐文学”等。这些光亮的文学泡沫,总是紧随社会发展的浪花而起伏荡动着道德的光辉。然而,当其内容与形式和复杂的社会比较时,却显得是那样简单、简陋和浅薄,一如一个作家抓一把黄土,撒出去就希望覆盖辽阔的大地一般。

另一方面,当一种作家的写作显得幼稚可笑时,我们所值得期待的另一些作家,又不去直面这个社会的矛盾和复杂性。以我的直言,我想我不会因此得罪下列我非常尊敬的作家们——有一个事实似乎应该挑破窗纸说出来,就是那些最值得尊敬的作家们的代表作或影响最大的作品,大都和大陆今天的现实没有直接关系这一不被人说破的事实,我想今天应该挑破来说。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王安忆的《长恨歌》,李锐的《旧址》、《无风之树》,阿来的《尘埃落定》,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张承志的《心灵史》(尽管也被禁),苏童的《河岸》、《米》,叶兆言的《1934年的爱情》,格非的《人面桃花》,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以及所谓的“后60年代”的李洱的《花腔》、毕飞宇的《玉米》、麦家的《解密》等等,这么多优秀作家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恰恰都与中国当今的现实没有关系,或隔着一层,这是非常值得探究的一个问题。即便我们不能说最优秀的作家他们是集体对现实逃避——因为以上作家,每个人都还有很多关注现实的作品,但他们最有影响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又恰恰和今天的现实拉开了距离。形成这一写作态势的重要原因,就是大陆的文学数十年来遵从“艺术为政治服务”的法条——直到今天,我们的文化、宣传机构,仍然在这样号召、鼓励作家们这样写作,这给文学创作带来了极大、极大的伤害。因此,那些有天赋的作家,便大多在写作中逃避政治和尖锐的社会矛盾。以逃避为抵抗,以逃避为唯一的艺术准则。其结果,是在逃避社会政治时,也逃离了社会现实。所谓的“让文学回归文学”,是大家对文学创作最由衷的呐喊;另一方面,它也成了一些作家回避社会现实的借口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