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第6/7页)
除去现任官吏而外,驿站的另一类顾客是文人。在中国,文人历来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离官僚阶层只有一步之遥,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就是一幅通俗化的图解。但对于绝大多数文人来说,这一步却关山重重,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确切地说,文人是一群“候补官吏”,因此,他们在出游或赶考途中,踱进驿站是很自然的事。很难设想,如果失却了文人潇洒的身影和笑声,失却了他们在夕阳下的伫立和夜雨中的苦吟,失却了驿壁上酣畅淋漓的诗迹,只剩下过往官员粗暴的呵斥和驿丞小心翼翼的逢迎,驿站将怎样地单调冷漠,有如舞台上临时搭设的布景,毫无生气,毫无历史的张力和文化气韵。
文人不仅在驿站题诗,还在驿站做梦,梦是他们人格精神的恣肆飞扬,这时候,心灵深处的渴求将冲决现实的种种樊篱而遨游八极,幻化出奇诡瑰丽的境界。我们看看元稹的这首《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
也向慈恩院里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
忽惊身在古梁州。
作者在诗下自注说,一天晚上,他夜宿梁州驿馆,梦见与白乐天、李杓直诸友同游曲江,然后入慈恩寺诸院,忽然被人唤马嘶声惊醒,原来是信使出发前备马,这时天已破晓,他立即匆匆写成此诗,请信使捎走。
作为一段诗话,仅仅到此为止,意思恐怕不大。
但接下来还有。
白居易接到这首诗,屈指一算,感叹不已,原来元稹梦游曲江的那一天,他正好与李杓直等人同游曲江,且到了慈恩寺,不信,那寺院粉墙上有自己的《同李十一醉忆元九》为证:
花时同醉破春愁,
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
计程今日到梁州。
事情竟如此奇巧,白居易和朋友游曲江时还在念叨:如果微之(元稹的号)在,该有多好,算算行程,他今天该到梁州了。而就在同一天,元稹恰恰在梁州驿站,梦中与白居易等作曲江之游,梦境与现实惊人地吻合。作为文坛佳话,后人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但千里神交,息息相通,特别是在元白这样的挚友之间,心灵之约应该是可能的。
白居易当然也要把这首诗从寺壁上抄下来,请信使飞送元稹。当元稹在离长安更远的驿站里读到它时,又会有什么感慨呢?或者又会做什么梦呢?
五
元稹读白居易的诗,所感受到的必定是那种深沉而悠远的思念,峰回路转,山高水长,朋友情深如此,该是多大的慰藉!他大概不会把对方的寺壁诗和自己的驿站诗进行比较,且作出高下优劣的评判。
但我们不妨来做做这项工作,就此引出一个新的话题:关于驿壁诗和寺壁诗及酒楼诗的比较,从而寻找驿壁诗在文化坐标上的位置。
元稹和白居易都是做过大官的人,但总是磕磕碰碰的。官场的侧面是诗坛,官场失意而为诗,诗往往写得格外出色。元白始以诗交,终以诗诀,仅唱酬之作就达一千余首,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文友诗敌,难有高下之分,但仅就上文中所引的两首诗来看,平心而论,元诗恐怕更胜一筹,特别是“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两句,奇峰突起,呼之欲出,弥漫着凄清苍凉的意蕴,境界相当不凡,比之于白诗的明白晓畅、深情蕴藉,无疑更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这种高下之分并不取决于两人的才力,而是由于写诗时特定的环境使然。孤独的远足,孤僻的驿站,孤苦落寞的心态,这一切都使得元稹越发思念远方的朋友。残灯无焰,荒野寂寥,现实的世界凄清而逼仄,只能去梦中寻觅了。梦中的天地是温馨而欢悦的,然而梦醒之后,惶然四顾,那种怅然若失的心理反差又使得思念更加铭心刻骨,如此开阖跌宕的感情体验,焉能没有好诗?而同样是对朋友的思念,白居易身边有李杓直等人的陪伴,有芳菲灿烂的春景,说不定还有寺院方丈的恭维和招待,他们在赏花谈笑,品茗喝酒时,心灵深处感到了一种缺憾和呼唤,虽然这种感情相当真挚,但毕竟不像元稹那样孤寂无傍。因此,即使像白居易这样对诗相当讲究的人,也只能重蹈“折花作筹”之类屡见不鲜的意象,很难有神来之笔。
驿站,似乎总是与孤独相随。这里没有觥筹交错和前呼后拥,没有炫目斑斓的色彩,连日出也顾影自怜般羞怯。这里只有孤烟、夕阳、冷月和夜雨。但孤独又是一种相当难得的境界,只有这时候,人们才能从尘世的喧嚣中宁定下来,轻轻抚着伤口,心平气和地梳理自己的感情,而所谓的诗,也就在这时候悄悄地流出来。既然是在这么一个荒僻简陋的去处,没有什么可以描摹状写的,诗句便只能走向自我,走向内心,走向深沉。去看看驿壁上层层叠叠的诗句吧,那里面很少有花里胡哨的铺排之作,有的只是心灵的颤动和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