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第7/7页)

我们再把目光转向寺院的墙壁,那上面往往也写满了诗,而其中知名度最高的恐怕要数扬州惠照寺的《碧纱笼》。有关的本事早已脍炙人口了,大体情节带着浓重的世俗色彩:书生王播借住寺院,备受奚落,题诗墙壁以泄愤。三十年后穷书生已成了权倾一方的淮南节度使,衣锦重游,见昔日自己在寺壁上所题的诗句已被寺僧用碧纱笼罩起来。王播感慨万千,又提笔续诗一首,是为《碧纱笼》诗。应当承认,在所谓的“寺壁诗”中,这首《碧纱笼》算是写得不坏的,其原因就在于势利眼的僧人给了王播相当真切的人生体验。“三十年来尘扑面,而今始得碧纱笼。”真是道尽了世态炎凉和科举制度下十年寒窗、一朝显达者的人生之梦。但绝大多数走进寺院的文人都不会有王播那样的体验,他们大抵已经成了名士,只是来走走看看,散散心。因为自唐宋以来,与僧人的交往,已成了文人士大夫一种颇为时髦的风气。他们来了,寺院里也觉得风光,方丈自然前前后后地陪着,听琴、赏花、品茗、下棋,有时还要互斗机锋,在参禅悟道的灵性上一比高低,气氛却还是友好的。玩得差不多了,为了附庸应酬,在墙壁上写几句诗作交待。或摹写寺院生活的清幽情趣,或体味山林风景中蕴含的禅机,感情难免浮泛。这些人虽然锦衣玉食,却往往在诗中大谈不如出家人自在,尽说这种言不由衷的话,诗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与寺院的清静形成对比的是酒楼。在有些人眼里,酒楼是至高无上的圣殿,“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坐在酒楼里,便可以满不在乎地睨视人间的最高权威,文人因酒而狂放,一至于此。酒楼又往往是终结驿道的仪门,经过了漫长的苦旅,终于把最后一座驿站留在身后了,即使是被贬谪的官员或落第的学子,也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三朋四友,意气相邀,径直来到那青帘高挑的所在。“将进酒,杯莫停。”酒入愁肠,心境越发颓丧,觉得世间万事都没有什么意思;酒入豪肠,又激昂慷慨,气可吞天,俨然要拥抱整个世界,这都是由于酒的魔力。这时候写诗,朱红小笺便太仄,铺排不开满腔的块垒,直须提笔向那堵粉墙上涂抹。因为在文友面前,有时还在千娇百媚的歌伎面前,他们得卖弄才气,也卖弄自己的伤感和豪放。那诗,便带着几分夸张和矫情,全不像当初站在驿壁前那样地行云流水般坦荡自然。至于那酒楼粉墙上的墨迹,绝对都是狂草,有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一般。有时,夸张和矫情也会豁边,少不了要惹出点麻烦来,例如宋江在浔阳楼多喝了几杯,晕乎乎地在墙壁上题了几句诗,就差点丢了脑袋。我一直认为,像岳飞的《满江红》那样的词作,必定是用浓墨蘸着烈酒,挥洒在酒楼墙壁上的,不然,何以会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那样标语口号式的句子?同样,如辛弃疾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之类,则必定是闲倚竹篱,清茗在手,悠悠然随口吟出来的。他也肯定不会写在墙壁上,而是踱回书房,记在粉红色的薛涛笺上,笔迹亦相当流丽隽逸,有晋贤风味。

但驿站终于坍塌了,坍塌在历史的风雨中。

我曾经设想,如果有可能,我愿意跋涉在荒野的深处,去辨认每一座驿壁上斑驳的诗文。我只要一头毛驴、一根竹杖,沿着远古的驿道,年复一年地探寻历史的残梦和悠远苍茫的文化感悟。

可惜这已经不可能了。今天,你可以极随意地找到一座香火不很清淡的寺院,也可以找到各种风格的仿古酒楼,但到哪里去寻找一座古韵犹存的驿站呢?

于是又忽发奇想,好在现代科学已经出神入化了,如果能找到几堵尚未坍塌的驿站的墙,借助超显微技术的透视,我们将会看到隐没在其中的层层叠叠的诗篇,连带着鲜活灵动的历史人物和故事,其中的绝大多数以至全部你可能都是第一次见识。偶尔看到几首相当熟悉的,那就是经过流传的淘汰而得以不朽的好诗了。这时候,你才会发出由衷的慨叹:自己手头那些历朝历代的诗集,原来是多么贫乏而缺少色彩!

这设想有点像童话,一则关于驿站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