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钩沉(第5/8页)

这是一项悲怆的文化工程。说什么盛世修志,承平雅事,面对着行将覆灭的州城,泗州人现在是要作一篇祭文,唱一曲挽歌,在凄风冷雨中与自己的家园仓皇诀别。

在淮河大堤上的临时办公棚内,在那盏摇曳飘忽的小油灯下,莫之翰带着一天公务的疲惫,精心梳理着那些水淋淋的寸牍片纸。这里有逝去的辉煌和风化的青史,有铁马金戈和笙歌红袖,但更多的却是关于水的记载。泗州本来就是与水维系在一起的,它的繁华得之于淮水和泗水温情脉脉的滋润,它的劫难和沦亡也是由于这两条母亲河的反复浸淫。那么,就蹚过恣肆奔湍的洪波,穿过苔藓湿漉的街巷,一步步走向泗州的深处吧。在这里,历史显示了它无与伦比的幽深和浩瀚,即使是一座不大的州城,那平静质朴之下,也潜藏着动人心魄的诗情。灾区的夜晚,静得让人恐怖,连狗的吠叫也绝迹了,星月惨淡,万籁俱寂,天地间有如铺展着一块巨大的尸布,裹挟着无边的死亡,而州守莫之翰则在悄悄地走向泗州的深处,走向那远古的诗情。

当然,要完成如此浩繁的工程,必须有一个工作班子。灾后的泗州,生存是压倒一切的主题,当饥饿的灾民在吞食树皮草根观音土时,州守却要组织一批文化人,坐下来慢条斯理地修史编志,这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莫之翰还是这样做了,为此,他或许要从极其有限的地方财政中,掂斤拨两地划出一笔不算很小的份额来作为办公开支。为了保证这一群文化精英最基本的热量,有时甚至要从赈灾粥棚前的饥饿走廊里分走最后半桶粥。面对着扶老携幼、满脸菜色的饥民,这无疑需要相当大的心理承受力,也无疑会遭到各种非议:人都饿死了,还谈什么文化?自古仓廪实而后知礼义,这不是太奢侈了吗?顺理成章的推论还有:太守这是慷公家之慨,为自己树碑立传。

莫太守的行动算不算“奢侈”,这似乎是一个很难说清的问题,但他有没有为自己“树碑立传”,只要看看《泗州志》就知道了。我在翻阅这部地方志时,并没有发现多少太守自我标榜的内容,这曾使我对他的人格肃然起敬。莫之翰是一个文人官僚,平时想必也有些情怀小唱或应酬文字的,作为主编,放进几篇自己的诗文也是堂而皇之的。但他没有,在洋洋大观的《泗州志》中,记在太守名下的文章只有一篇,即康熙二十四年他写的《请减食盐详文》,这是向中央政府请求减免盐税的报告。因为泗州历经大灾,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原先在册的三万多人丁,仅剩下一万有余,但朝廷每年仍要按原先的三万人征收食盐附加税,这自然是吃不消的。这份报告写得很动情,完全称得上一篇很不错的散文,即使和李密的《陈情表》放在一起,也毫不逊色的。不同的只是李密是站在个人的立场上请求朝廷允许他在家奉母尽孝,而莫之翰是站在一方民众的立场上请求朝廷蠲减盐税。就情怀而言,后者似乎更值得称道。

朝廷有没有批准莫之翰的请求呢?大概没有。《泗州志》中只留下了一篇奏疏,倒是情辞并茂,很值得一读。

沉沦于洪水的不仅有泗州的城廓街衢、小民百姓,还有一处皇家墓地——明祖陵。

明祖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祖父、曾祖父和高祖父的衣冠冢。朱元璋祖籍泗州,这三位朱氏先人原先都是葬在这一带的,但到了朱元璋发迹时,却连坟墩也寻不着了,于是便有了这座象征性的陵墓。明代的皇陵,人们一般都知道的有北京十三陵和南京明孝陵,其实另外还有几处,不过这几处的主人生前都不曾有过黄袍加身的福祉,只是因为后代当了皇帝而被追封的,是一种荣誉。享受这种“荣誉”的陵墓有三处:一是安徽凤阳的皇陵,主人是朱元璋的父亲朱五四;一是湖北钟祥的显陵,主人是嘉靖皇帝的父亲朱祐杌。相比之下,泗州的明祖陵人们知道得不多,由于从清朝初年开始,它就一直埋沉在大泽洪波之下,也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明代的皇陵已经够多的了,淮水滔滔,逝者已矣,有谁还记得水下有一座皇陵呢?

但人们终究还是记起来了。1963 年淮河大旱,人们发现了露出水面的巨型石刻,由此才想起沉沦在水下的朱家祖坟。1976 年国家拨款打坝围滩,将明祖陵从淮河中圈出,经过匡扶、复位和初步修整,人们发现,这些埋沉在水下数百年的石刻竟风采依然。从这个意义上说,真应该感谢康熙十九年的那场洪水,它以不容抗拒的强横保存了这批艺术珍品,使之躲过了历代的兵灾和战乱,躲过了利禄之徒的觊觎,也躲过了自然界的风风雨雨和污染物质的浸淫。数百年来,祖陵石刻就这样在长河的底层深藏不露,默默无闻;而一旦显现,便以其精致绝伦的美征服了世人。我想,这中间是不是蕴含着某种美学辩证法呢?任何一种美,过分招摇了总难保长久,西施、王嫱、貂蝉、绿珠的悲剧都在于美的泄露和张扬。阿房宫毁圮了,凌烟阁湮没了,秦汉的长城也早已坍塌在历史的风尘之中,而兵马俑却保存下来了,汉代编钟保存下来了,连脆弱的竹简帛书也在马王堆的一座坟墓里保存下来了。今天,在古泗州的淮河滩涂上,我们则看到了明祖陵风采依旧的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