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钩沉(第7/8页)

在这里,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朱家的另外两处祖陵,即安徽凤阳的皇陵和湖北钟祥的显陵。这两处陵墓在明史上都曾演绎过一些有趣的事。前者在崇祯九年被李自成的起义军翻尸倒骨,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凤阳总督因此被崇祯砍了脑袋。随即,官军也派人到陕西米脂扒了李自成的祖坟,并把其先人的颅骨用快马呈送朝廷处置。明朝末年天崩地坼的政治大搏斗,竟在朱、李两家的祖坟上拼得如此你死我活,这实在是很有深意的。人们不难发现,显现于其中的是那种农民式的复仇情结和天命观。后者则引出了一场朝野震动的“大礼仪”事件,这件事虽然闹得轰轰烈烈,其实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即究竟“谁是自己的父亲”。原来正德皇帝没有儿子,死后由他的堂弟朱厚熜继位。当朱厚熜从湖北安陆的封地颠儿颠儿地前往京城登基时,自然是很高兴的。但他不久便遇到了一个难题,按照儒家的礼教,他以小宗入继大宗,应以大宗为主,必须称已故的伯父弘治皇帝朱祐樘为父亲,而自己的父亲献兴王朱祐杌就降格成了叔父。这位嘉靖皇帝后来虽然昏庸透顶,但这点起码的人伦之情还不曾丧失,他很不情愿,于是便引起了一大批朝臣伏阙请愿,上书抗议,甚至以集体辞职相要挟。一时金銮殿前呼天抢地,悲声号啕。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关于“主义”的争议,千秋伦常,在此一举。但臣子终究是拗不过皇上的,皇上决定停止这场关于“主义”的争议,直接诉诸武器的批判。最后的结局是,数百名死脑筋的官员先是被廷杖打烂了屁股(其中有十九人被当场打死),然后下狱、罢官、贬逐。而几个脑筋不那么死的官员则因此飞黄腾达、厕身中枢。朱祐杌不仅仍然是朱厚熜的父亲,而且还被当了皇帝的儿子追谥为恭穆献皇帝,享受了以帝王规格重新修葺的陵墓,这就是湖北钟祥的显陵。

泗州明祖陵的故事比较平淡,因为它过早地沉埋在淮河底下,被人们遗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真应该感谢康熙十九年的那场大水。

泗州沉沦了,留下了两则关于“水漫泗州城”的传说,倒也颇有意思。

第一个传说完全是世俗化的,情节也相当朴素:张果老骑驴路过泗州,讨水饮驴,谁知小毛驴见水猛喝,水母娘娘担心毛驴把自己的水喝光,急忙上前抢桶,不小心把水桶打翻,结果造成洪水泛滥,淹了泗州城。

张果老是八仙之一,八仙是天上的神仙,却又相当平民化,从里到外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他们是一批个性解放主义者,想怎样潇洒就怎样潇洒,从不让抽象的教条来束缚自己。例如吕洞宾就是个相当风流的登徒子,他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因此惹出了许多桃色事件。张果老则是个极富于喜剧色彩的小老头,他倒骑毛驴,拐杖上挑着酒葫芦,走到哪里就把恶作剧带到哪里,那些恶作剧大多是很精彩的黑色幽默。但是在这则“水漫泗州城”的故事里,张果老的形象却很模糊,基本上是道具式的,完全可以换成另外的张三李四。倒是那位水母娘娘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她的心态也很值得研究。

水母娘娘是个小官,水是她的权力所在。可不要小看了这座“清水衙门”,精通权术和权力学的人,即使是芝麻绿豆大的权力也照样能玩得有声有色。什么叫权力?权力就是无所不在的控制;就是节骨眼上的拿捏;就是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是板着面孔打官腔,一边敲骨吸髓一边接受你的顶礼膜拜。可以想见,平时求这位水母娘娘要指标批条子走后门的肯定不少,她的小日子也肯定过得很滋润。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她掌握了水。失去了水,她就失去了一切特权的基石。因此,当饥渴的小毛驴喝水似乎要超指标时,她才会那样手忙脚乱,如同夺了她作威作福的魔杖一般。泗州的悲剧带有深刻的社会必然性,张果老和他的小毛驴是无辜的,悲剧的根源在于水母娘娘的“官本位”和“以水谋私”。在这里,水母娘娘成了一切权势者的化身。正是由于权势者的贪欲和自私,才酿成了泗州天倾地陷的大灾难。民间传说是平易朴素的,却并不浅薄,世俗化的情节中透析出坚挺的哲理品格。我不知道这传说的原始作者是谁,也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但可以肯定,它在长久的流传过程中,充分吸纳了民众的社会体验和感情积淀,因而比许多史书上的阐述更具权威性和终级意义。

第二个传说知道的人更多些,因为有一出叫《虹桥赠珠》的戏文即取材于此。故事袭用了才子佳人的传统套路,把一场洪荒巨祸置于少男少女的青春游戏之中,作为情场纠葛的一段尾声。这样的构思相当奇崛:泗州知州的公子白生赴京赶考途经洪泽湖,与湖中神女凌波仙子邂逅相遇,凌波仙子爱恋白生的聪明俊美,想结为秦晋之好。但书呆子白生偏偏功名要紧,执意不从,神女爱极而恨,一怒之下水漫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