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钩沉(第8/8页)
这个传说显然已被文人加工过了,因而也融进了文人士大夫的某种价值取向。对于白生和凌波仙子这两个人物,人们尽可以见仁见智,有各种各样的评价,但我所看到的则是其中关于生命意义的解析。一般来说,人们对公子白生可能会给予更多的肯定,他那种呆头鹅式的苦读和事业心,在相当长的历史时代中曾被奉为一种青春偶像。但我总觉得此人缺乏一种生命本体的合理性,他活得太累、太沉重。因为从传说中(至少从戏文中)看,他对凌波仙子也相当倾心,只是因为功名的诱惑,才不得不斩却情丝,怏怏北去。他走得其实并不潇洒。中国的戏文总喜欢在赶考途中弄出点风流韵事来,这是文人士大夫的一种艳情趣味。但同样是赶考途中的艳遇,这里的白生远不如《西厢记》里的张生可爱。张生是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的,为了爱,他甚至装病西厢,想赖着不走了,什么金榜题名、荣宗耀祖,在两性情感的深刻遇合面前都不值得一提。这是张生的人格健全之处,也是《西厢记》的伟大之处。
相比于白生的委顿,凌波仙子则活泼泼地敢爱、敢恨,虽然带着一股贵族少女的任性和乖张,却通体放射着生命的光华。她是神,却不甘于神的寂寞和徒有其表的尊荣,她要做她那个世界的卓文君和茶花女,于是她爱上了白生。为了爱情,她不惜褪去自己神圣的灵光,但这一切偏偏不为白生所理解和接纳,而且这个白生还是个可以称为知识精英的文化人。凌波仙子的失望是可以想见的。这种失望不仅在于一腔真情的抛掷,还在于对白生所在的那个世界的否定。既然这个世界如此不通人性、不近人情,既然这个世界的人如此委琐卑贱,既然体现了这个世界最高智慧的文化人都是如此德性,那它还有什么存在的合理性呢?从这个意义上说,凌波仙子的水漫泗州完全可以比之于白娘娘的水漫金山。白娘娘的水漫金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心上人,体现了对人的世界的向往;而凌波仙子的水漫泗州则是为了毁灭自己的心上人,体现了对人的世界的否定。否定有时比向往更为惊心动魄,水漫金山只是一场虾兵蟹将的舞台游戏,而水漫泗州则是实实在在的人间悲剧。
也许我扯得太远了,还是回到泗州来吧。前些时我在那里采风时,听到不少呼声,都说应该组织力量挖掘埋在地下的泗州城,说意大利的庞贝古城已挖掘了一多半,成了著名的旅游区;又说有多少名流要人关心这件事,甚至联合国都准备拿出钱来资助。对此,我也很觉得振奋。离开泗州前一天,我拜访了当地一位资历很深的老人,老人退休前曾长期担任该地的水利局长和副县长,对古泗州的历史亦很有研究。在谈到泗州城的挖掘时,他相当冷漠地说:挖出来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几处断墙残壁。那么大一座废城,又不是秦始皇墓前的兵马俑,造一间大房子就可以装得下的,还是留在地下让人们想象的好。
老人的冷漠不是没有道理的,冷漠中却透出热切的文化意识。设想一下,如果真的花力气把那座地下城展示于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圈上一堵围墙,把门售票,变成一处旅游景点,那又有多大意思呢?我们已经见过了太多散发着铜臭和伪文化气息的旅游景点,也见过了太多的挖掘和雕饰,如果那样的话,泗州城也就真的要消失了,消失在年复一年的风化和修补之后,消失在红男绿女们潇洒的步履之下,消失在人们越来越空洞淡然的目光之中,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那么,就还是让它埋在地下吧,给人们留下一点疏离感和关于悲剧美的思考。如今的淮上,不见了滔滔洪峰滚滚浊流,也不闻凄风苦雨中报警的锣声,纵目所及,只有牧歌情调的旷野和远方洪泽湖上的帆影。但走在这片旷野上,你分明感到这里的宁静中蕴藏着一股强劲的历史张力,你会把脚步迈得很轻,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