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钩沉(第6/8页)

走在明祖陵的神道上,我感到了一种灵魂深处的震撼,二十一对石刻,组成了一条气魄恢宏的艺术长廊。谁说这里只是僵硬的石刻呢?这里分明澎湃着生命的激情。祖陵石刻先于南京孝陵而晚于凤阳皇陵,产生于洪武、永乐年间,这时,皇家山陵体制尚未确立。也就是说,“刻什么”和“怎样刻”尚无一定之规。这种题材和风格的相对宽松,稍稍放纵了艺术家的自我意识,这时候,他们不只是按图雕琢的操作工,而是一群富于艺术个性的创作者,他们的气质、才华和时代的精神氛围取得了某种和谐的统一,相当顺畅地流进了石像那雄伟的身姿和栩栩如生的线条之中。当祖陵石刻开工的时候,徐达的大军正横扫漠北。到永乐十一年竣工时,堪称旷世文化工程的《永乐大典》已经修成,而郑和率领的艨艟巨舰正行驶在波涛万顷的南中国海和印度洋上。这是一个沉雄阔大的时代,祖陵石刻亦透出一股粗豪奔脱的大气。但粗豪不是粗糙,你看那衣甲服饰、凤毛麟角,无不流溢着生命的质感,就连马唇上的汗渍也依稀可见。在这匹骏马前,我曾迷惑不解,它那低眉垂首的静态和淋漓的汗水不是很矛盾吗?汗水属于扬蹄疾驰,属于负重粗喘,属于大漠和疆场,怎么会出现在皇陵前这副站班如仪、慵闲得有点忧郁的身躯上呢?要么,就是它刚刚来自那遥远的边关,还未来得及卸去征鞍、平息粗喘?一匹驰骋疆场的骏马被奉到这里来守陵,一举一动都被森严的礼法规范着,再也不能引颈长嘶啸傲关山,更不能腾跃冰河饮长风餐豪雨,其寂寞是可以想见的,难怪它此刻低眉垂首、一副郁郁不得志的忧怨之色。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为自己先前浅薄的迷惑而惭愧,更为工匠们对生命的理解以及把这种理解艺术化的鬼斧神工而惊叹。

但相比于石兽的精微传神,那几尊被称为翁仲的人像似乎就显得呆板僵硬。人像有文臣和武将,文臣拱手,武将握剑(剑自然是倒垂着的),照规矩,他们都站立在神道的最前列,也就是最靠近皇祖的眼皮底下。我不知道工匠们在进行艺术创作时,为什么对这些达官贵人如此冷漠,也许因为这些达官贵人离自己太远,对他们的生存状况和心理形态都不甚了了,唯一知道的只有他们的身份:臣子,臣子在君王面前除去毕恭毕敬还有什么呢?那么就让他们毕恭毕敬地站着吧。这种解释似乎勉强说得通,但又总觉得似是而非。工匠们能理解一匹马,一头狮子,以至一只世间根本不存在的麒麟,并赋予它们那样丰富的人格内涵,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人呢?这中间肯定潜藏着深层次的艺术匠心。明祖陵兴建期间,正值朱元璋和朱棣大兴冤狱、大开杀戒之时,屠刀所向,开国元勋授首了,知识分子噤声了,政治上的反对派销声匿迹了。腥风血雨中,做臣子的都有一种人人自危的恐惧感。是的,恐惧感,这是一种时代病,一种笼罩于满朝朱紫的深层心理。“伴君如伴虎”,他们离君王这样近,几乎可以听到对方衣褶的轻微响动,捕捉到对方眼波和脸色中任何一丝猜忌的阴影,他们不可能不恐惧。而在恐惧的压迫下,他们也不可能有更生动的神态,哪怕是努力做作的矫情。在这里,工匠们正是抓住了人物最具典型意义的心态,以巨大的艺术真实雕塑了他们的形象:呆板、僵硬。

神道的尽头是地宫,也就是老祖宗安息的地方。其实这里并没有半根腐骨,只是一堆衮冕冠服,这么森严的仪仗和崇宏的建筑竟是为了陪伴几套衣帽,实在令人感叹。朱元璋是穷人出身,这从他祖上几代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他的高祖父叫朱百六,曾祖父叫朱四九,父亲叫朱五四,这一串名字现代人听来颇有点滑稽,其实在当时,正是朱家世代赤贫的阶级烙印。宋元以来,平民百姓常常是不用名字的,只以行辈和父母年龄合算一个数目作为称呼。朱元璋高祖的那个“百六”,大概是一百零六的简称,而祖父的“初一”则可能取自出生的日期,反正有一个吆喝的符号就行了,用不着许多讲究。直到朱元璋谥封父亲为仁祖皇帝的时候,才顺便也追封了一个体面的大号,叫朱世珍,这是朱五四老汉的殊荣。

记得有一天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时,发现饭店的女老板长得奇丑,于是便引出一个话题,如果该老板娘一夜之间变成了绝色佳人,她将会怎样生活。一位朋友说,她肯定承受不了这种反差,心理会随之崩溃。这位朋友的推论得到了大家的认同。由此言之,一个穷光蛋当了皇帝,首要的难题恐怕不是治国驭民,而是如何承受那种巨大的心理反差。这种反差甚至会整个地改铸他的人格走向,叱咤风云的伟丈夫变得怯懦宵小;阔大坦荡的胸怀塞进了猜忌、暴戾和险隘;谦和健朗的面孔浮上了贪欲自大的阴影。这是一种心理变态,从先前一无所有到什么都有了,一时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巨大的既得利益令他眼花缭乱、心旌摇荡,却又唯恐受用不及、过期作废,就像民间故事《石门开》的结尾那样,石门突然关闭,满屋子的黄金都变成了石头。那么就抓紧挥霍吧,自己挥霍不算,还要请出祖宗先人来分享,让他们也捞个皇帝当当。给祖宗追加谥号并不是朱元璋的首创,但像朱元璋这样一下子让四代祖宗都黄袍加身的却委实少见。追封便追封,一纸红头文件诏示天下得了,要那么多精美绝伦的石人石兽干什么?要那么多堆砌谀词的封号干什么?要那么多雕栏玉砌的崇宏巨殿干什么?不就是几根腐骨么?不,这里连腐骨也没有,只有几套衣冠。在甩场面掼派头的背后,恰恰显露出那种“小人得志”的浅薄和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