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第5/8页)
赵佶上台后,章惇即被辗转流放,死在距首都千里之外的睦州。这是预想中的事,谁当皇帝本是赵室的家事,你去掺和什么呢?但他对赵佶的评价却不幸被后来的历史所证实,他的评价是:赵佶轻佻。
轻佻是什么意思呢?章惇是官场人物,他口中的“轻佻”自然带着一种政治色彩,大抵是指不负责任、感情用事、缺乏政治头脑和深谋远虑吧。当然,这中间也应包括对文学艺术的过分痴迷。但赵宋是一个崇尚文化的王朝,这话章惇不好说,只能用“轻佻”一言以蔽之。章惇显然意识到,一个整天沉湎于艺术感觉和笔墨趣味的皇帝,对国家未必是幸事。
赵佶是以改革家的面孔出现在政坛的,他觉得王安石实行的那一套“国家资本主义”很有诱惑力,把天下的财富集中于中央政府和皇室,何乐而不为呢?他上台的第二年,就废除了向太后摄政时定下的“建中靖国”年号,这个年号太沉闷,他要大刀阔斧地干一番改革大业,岂能满足于“靖国”的小安稳?于是改年号为“崇宁”。崇宁者,尊崇王安石的熙宁新法也。旗帜打出来了,很好!那么就着手改革吧。首先是废黜旧党(章惇虽然不是旧党,也照样在贬黜之列)、起用新党。风流人物蔡京就是这时候脱颖而出的。有了蔡京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赵佶可省心多了,他乐得整天钻在深宫里,今天画一对鸳鸯,明天填一首新词,或心血来潮,出一个别致的题目:“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令汝窑的工匠们烧出一批上好瓷器供自己玩赏。在这些方面,他无疑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至于改革的事,让蔡京去干吧。
蔡京的改革就是不择手段地敛财。敛财的目的,一是供皇上挥霍,二是让自己从中贪污。如果说赵佶的挥霍还带着某种艺术色彩的话,蔡京的贪污则完全是一种动物性的占有欲。光是一次征辽,数十万禁军的衣甲由他批给一个姓司马的成衣铺承包,从中拿的回扣就很可观。至于卖官衔、卖批文、卖人情、卖宫闱秘事之类就更不用说了。这样改革了四五年,“改”得蔡京家里的厨师有人只会切葱丝而不会包包子,半碗鹌鹑羹要宰杀数百只鹌鹑,一个蟹黄馒头价值一千三百余缗。皇上便宣布改革取得了洋洋大观的成果,又把年号改为“大观”,公开摆出了一副高消费的架势。因此,可以当之无愧地说,营造艮岳正是“崇宁改革”和“大观消费”的一项标志性工程。
但艮岳修成,北宋王朝也灭亡了,它最大的审美功用就是让赵佶站在上面,检阅金兵如何潇潇洒洒地渡过黄河,直薄开封城下。
后来,在开封保卫战中,那些由江南万里迢迢运来的、有如苏杭美女一般婀娜多姿的太湖石,被开封军民拆下来作了守城的武器。
再后来,赵佶在被虏北去的路上苦凄凄地填了一首《眼儿媚》词,其中有“家山何处”的句子,这“家山”中的“山”想必也应包括艮岳的,因为他差不多以玩掉了一个国家为代价才成就了那样一堆好石头,自己却没来得及受用,想想也太亏了。
离开大相国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块艮岳遗石为什么要放在这里的大雄宝殿前呢?放在曾作为北宋皇宫的龙亭前不是更合理吗?也许人们认为,放在这里更有一种宗教般的祭奠意味吧。
是的,它们是值得祭奠的,在这里,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炎黄子孙都会感到一种灵魂的颤栗——为了那一幕幕关于石头的故事,为了我们民族的历史上确曾发生过的那一段荒唐。
四
这是一条逼仄的小街,从龙亭公园蜿蜒向东,大约数里之遥。两边是未经改造的旧式平房,挤满了挑着青布帘子的小店铺,没有霓虹灯,也没有迪斯科的噪音,清静得有如梦幻一般。偶尔见到一棵孤独的老槐树伫立巷头,令人想到“城古槐根出”的俗语。是啊,体味开封的苍老,并不一定要到博物馆去看那些青铜古瓷,走在这斑驳古朴的小巷里,不是照样可以听到它悠远而蹒跚的足音吗?据说在这类深巷小店里,至今店家还称顾客为“客官”,那种淳朴古雅的人情味,真如同走进了宋代东京的瓦子和《水浒》中的某个场景。
开封人都知道这条小街的名字:棚板街。而我要寻找的,正是这条小街因之得名的那种石头。
这种寻找带着很大的盲目性,我是从一本介绍开封历史文化的出版物中看到棚板街的,连带的是一段相当流行的传说。传说当然与正史相距甚远,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固执地走进了这里,因为我知道,我是在寻找一种感悟,即使传说中的那种石头并不存在,但那种被传说中的石头所压迫的历史氛围却是巨大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