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第7/8页)

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情感世界里的征服和反征服,令双方精疲力尽而又难解难分。试探、迂回、相持、攻坚、欲擒故纵、积极防御、有节制的退却,所有这些关于战争的用语,在这里都同样适用。应该说,李师师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因为从根本上讲,她无疑是处于劣势的,但她长袖善舞,始终以自己的魅力和清醒控制着局势。她多次拒绝了赵佶要纳她入宫的请求,因为她知道那是一个美丽的陷阱,在镇安坊,是赵佶和其他男人一起来讨好她;而一旦入宫,将是她和其他女人一起去讨好赵佶。这是必须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不越过这道防线,她有时也会作一点局部的退却,让对方有所得手。她希望在镇安坊和皇宫之间有一块战略缓冲地带,这就是棚板街。“冷”是李师师的总体色调,但僵化不变的“冷”是没有持久震慑力的,她有时也会有妩媚地一笑,正是这冷若冰霜中的嫣然一笑,往往使战局急转直下,本来已经无心恋战的赵佶又被挑逗起来,抖擞精神投入新的一轮感情游戏。也不能说李师师在这场游戏中完全没有感情投入。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嫖客,赵佶并非凡夫俗子,他是那样风流倜傥,在感情上又很善解人意,这对女人,特别是对一个具有唯美主义倾向的青楼名妓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他对李师师的追求主要不是靠帝王的权杖,而是在心灵的袒露中寻求理解。如果只是一场情感世界里的侵略和被侵略,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双方都难免倦怠,战争是无论如何不能维持那样长久的。

宋人笔记在记载赵佶第一次去镇安坊入幕的最后,顺便写道:“时大观三年八月十六日事也。”这也许是极随意的一笔,却令我心头好一阵惊栗。原来我一直以为,赵佶和李师师的风流韵事只是宣和末年的一段插曲,现在算起来,从大观三年开始,竟整整进行了十七年。在这十七年中,宋王朝内外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呢?难道泱泱大国,内政外交,竟一点都不曾稍微干扰一下他的兴致?其实,事情是有的,而且也不能算不大,例如,方腊在睦州揭竿起义,东南半壁为之震动;对辽和西夏的“输款”不断增加,大量绸缎、茶叶和白银从本已枯竭的国库中源源流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金帝国羽翼渐丰,宋王朝采用古老的“远交近攻”战略,与他们签订“海上之盟”,联手消灭了正在走向衰落的宿敌辽帝国,却把自己丰腴而虚弱的胴体袒露在一个更强大也更贪婪的敌人面前。山雨欲来,胡气氤氲,王朝倾覆已不是遥远的预言。但对于赵佶来说,这些似乎都不屑一顾,只有棚板街尽头的镇安坊才是他心灵的圣殿,他在那里所耗费的才华和心智,比几十年帝王生涯中经纶国事所耗费的总和还要多。在宫城的金殿上,他是个抱残守旧的无为之君;在镇安坊的琴台畔,他的人格却展示得相当充分,他是个具有感情强度和富于魅力的男人。棚板街就这样连接着赵佶生命本体的两个侧面,它成就了一个风流皇帝锲而不舍的风流业绩,也成就了一个让至高无上的帝王围着她的眼波旋转的绝代名妓,而背景则是风雨飘摇中的末代江山。

最后,我们仍不得不把目光移向黄河——那一脉维系着北宋王朝生命线的泱泱之水。当金兵逼近黄河时,北宋的御林军从开封出发前往守卫黄河渡桥。首都万人空巷,市民们以极大的热情欢送自己的将士出征。车辚辚、马萧萧,那景况当是相当悲壮的,但人们却惊骇地看到,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御林军竟然窝囊得爬不上马背;有的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却双手紧抱着马鞍不敢放开。这“悲壮”的一幕让热情的市民们实在惨不忍睹。

靖康元年(1126 年)正月,金军东路兵团抵达黄河,那些爬不上马背或双手抱着马鞍的宋军将士,刚刚望见金兵的旗帜便一哄而散。南岸的宋军相对勇敢些,他们在纵火烧毁渡桥后才一哄而散。在这里,历史不经意地玩了一出小小的恶作剧,因为北岸宋军溃散的地方,正是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发祥之地陈桥驿。赵匡胤当年定鼎宋室的系马槐犹在,如今却只能供女真军人挽缰小憩,盘马弯弓了。

1995 年初冬的某个下午,我走进了棚板街深处的一座小院,力图和一位老者探讨他屋檐下那块青石板的历史。老者茫然地望着我,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无动于衷。阳光闲闲地照着,青石板上跃动着几个女孩子跳橡皮筋的身影。门外传来小贩沙哑而悠长的吆喝声,是那种韵味很足的中州口音,当年在东京街头卖刀的杨志大概也是这样吆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