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第6/8页)

棚板街的一端连着皇城,一端连着镇安坊的青楼,这两处的主人分别是风流皇帝赵佶和艳帜高悬的名妓李师师,因此,这条小街的由来似乎不那么光彩。皇帝玩女人算不上什么新闻,他后宫里佳丽如云,怎样玩都无妨。但一旦走出皇城,而且是到妓院去玩,那就不大好听了。赵佶是崇尚个性解放的,镇安坊的野花他又一定要采,于是便有了这条风流蕴藉的棚板街。据说北宋末年的某一天,御林军突然宣布对临近皇城的这条小街实行戒严,公开理由是开挖下水道。大批民工日夜施工,在街心挖开一条深沟,然后以青砖铺底,玉石砌墙,顶上架设一色的长条青石板。一条阴沟何至于如此豪华?京师的百姓们当然不知底细,只能简单地归结于一种皇家气派。他们不会想到,当街面上市声熙攘,小民们在为生计而匆匆奔走时,在他们脚下的秘密通道里,大宋天子或许正在太监的引导下前往镇安坊,一边盘算着如何讨得那个女人的欢心……

赵佶在镇安坊的艳遇大致是不假的,《宋史》中还特地为李师师立过传,李师师也肯定没有入宫,那么就只有让赵佶往镇安坊跑了。至于跑的途径,有的传说是“夹道”,有的传说是“隧道”,反正得避开公众的目光,不能堂而皇之地去。之所以有这样的种种传说,自然是因为人们对这个风流皇帝太了解了,为了一个可心的女人,他是会不择手段的。而对于赵佶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心劳日拙的远征,其艰辛程度并不亚于征辽、剿寇或经邦济国的冗繁政务。本来,皇帝嫖妓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中国历史上,明代的正德和清代的同治都是这方面的行家。但同样是逛妓院,正德和同治完全是赤裸裸的皮肉交易,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投入。赵佶则不同,他喜欢玩点情调。情调当然不等于调情,帝王的后宫里有的是调情,用不着跑到镇安坊去。情调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精神和谐;一种心灵感悟和艺术趣味的双向沟通;一种宛如尘世之外的舒展和愉悦;一种略带点伤感、却相当明亮的生命气息。它是需要时间慢慢地去泡、慢慢地去品的。而李师师恰恰也是个很“情调”的尤物。这样,赵佶只能一趟又一趟地通过幽长的棚板街,去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远征。

关于这场远征,宋人笔记中记载如是:

第一次去镇安坊,赵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出手相当阔绰,见面礼有“内府紫茸二匹,霞叠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二十镒”。尽管如此,李师师还是搭足了架子,她先是迟迟不肯出来,让赵佶在外面坐冷板凳。待到出来了,又一脸冷色,连交谈几句也不屑的。李姥还一再警告赵佶:“儿性颇愎,勿怪!”“儿性好静坐,勿唐突!”其实赵佶哪里敢责怪,又哪里敢唐突呢?最后看看天色将晓,师师才勉强鼓琴三曲,多少给了一点面子。以帝王之尊屈驾妓家,又花了大把的银子,只领略了三段琴曲和一副冷面孔,不知大宋天子该作何感想。

事实上,大宋天子的感觉并不坏。在深宫里,他每天都被女人包围着,一个个争着向他献媚讨好,他感到腻烦,也感到孤独——尽管身边花枝招展,莺声燕语,他仍然孤独。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男人。孤独常常是情爱的催化剂(不在孤独中爆发,就在孤独中灭亡),很好,现在遇到了一个把他不怎么放在眼里的李师师,面对她的高傲和冷艳,这个拥有无限权力的帝王第一次感到了自卑,同时也感到了一种渴望,他渴望走近对方,也渴望得到对方的接纳和理解。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渴望了,对于一个男人,这是很悲哀的。一次,一个姓韦的妃子充满醋意地问他:“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

赵佶回答得很坦率:“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装,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这是一个帝王的“女人观”,也可以说是一个艺术家的“审美宣言”。他欣赏的是一种“幽姿逸韵”,这中间当然还谈不上平等意识,也并未超出猎艳和占有的男性心理,但比之于那些只看到“色容”,甚至只看到一堆肉的嫖客,这种眼光还是值得称道的。

作为青楼名妓,李师师自有一套对付嫖客的心理学。她知道以色事人总难保长久,只有把对方的胃口吊上来,自己才能处于主动地位。吊胃口不能只靠巴结逢迎,在一个男性中心的世界里,一个女人如果只知道“爱的奉献”,其下场大抵不会太妙。“南国新丰酒,东山小妓歌。对君君不乐,花月奈愁何。”这是诗仙李白携妓宴游时的感慨,看来那位“东山小妓”也知道使点小性子来吊男人胃口的。李师师当然要玩得比这大气,她创造了一种冷色调的诗情画意来对付赵佶,让他可望而不可即,只能一直围着她的石榴裙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