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羞于说话之时(第3/4页)

  我未能甘心。多少滔滔不绝的间隙,我还是想念札幌郊外的那场雪。《五灯会元》里记录过这么一段——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师曰:“东海浮沤。”曰:“如何领会?”师曰:“秤锤落井。”好吧,我既无法重回到十几年前,暂且就不再将那羞于说话之时看作中心,看作一段行路的终点,而是看作浮沤,随缘任运,无所挂碍,随处漂流,时有时灭。说不定,到了最后,那些沉默、震惊和拜服反而会像秤锤般结结实实地落入了井中,就像十几年前的那列火车,它没有停,穿过太虚国度之后也没有停,一直开进了我此刻的生活,只要我还能发现、遭逢和流连羞于说话的时刻,我就可以拿它们作为车票,不断朝前走,一直不下车。

  譬如几年前在祁连山下。半夜里,道路塌方,数百辆车全都堵在了一起,我下了车,在山路上闲逛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群哭泣的羔羊。却原来,卖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进城里,怕时间来不及,于是,便寻了一块空地开始了屠宰。天上的星辰伸手可及,青草的香气在旷野上飘荡,香气里,又夹杂着血腥的气息,数十张被剥掉的羊皮就摊放在公路边,也摊放在待宰的羔羊面前,它们除了流泪,甚至都不敢不踏过血污,走向屠宰场的中心,但它们全都在流泪,月光寒亮夺目,我看得真真切切。

  终究有一只羊发出了哀鸣,其后,暂且还拥有性命的羊羔们全都一起哀鸣起来,而月光照样寒亮,青草的香气照样飘荡,此时让人羞怯的,不是美景,而是生死。但,在生死的交限,我,羔羊,乃至杀羊的人,却都是无能的,我们既不能叫月光黯淡,以匹配死亡,也不能叫血腥之气消散,以抵御哀伤;不仅如此,就算离开这里,我还要在更多的地方,长街和小巷,穷途和末路,我还要在更多的地方变得更加无能,一如那群羔羊,哀鸣不能使它们离开死亡,反而让它们离死亡越来越近:我,我们,竟然置身在如此乖戾的一场生涯里。不自禁地,我又想起了那句话:“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只是这一回,要再说一次:让人害羞的,说不出话的,不再是美景,而是生死,是面向生死的无能。无能的羔羊和屠宰,无能的月光和青草。无能的八千里路和十年生死两茫茫。

  又譬如更早一些时候。汶川地震之后,我们一行几人,买了足足三辆车的食物和药品,穿州过省,去往了距离汶川几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县城。可是,当我们躲过了一路的余震、塌方和随时从山顶崩塌的碎石,终于赶到目的地的时候,竟然找不到可以交接的人,我接连去了好几次官员们办公的地方,但是,每次都被推说人手不够,没有人帮助卸货,即使卸了货,也要自己负责看管,而另外一边,却不断有受了灾的人来到我们的车辆边求取药品,如此,我的心里便生出了怨怒,横竖不管,开始就地卸货,再给那些陆续涌来的人群发放药品。

  没想到的是,来了一位官员,不光横加阻拦,还要喝退求药的人们,说是赈灾货物非得要统一发放不可。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再也无法忍住横冲直撞的怨怒了,我拽住他,跟他动了手,对方当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叫来几个人,追着我往四处里跑,越是往前跑,我就越是怒火中烧,终于停下了步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准备迎过去,我偏要看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终究没有。我不仅没有跟他们继续殴打,而且还迅速地、满面堆笑地跑回去,向那个官员认了错,然后,一刻也不停地,搂紧了他的肩膀,叫他再不要出声,他似乎也被这突至的亲密吓了一跳,懵懂里,竟然变得顺从,之后,再顺着我的指引,跟我一起看十步之外的景象:一个孩子正在捕捉萤火虫。月光下,蟋蟀在轻轻地鸣唱,灌木丛随风起伏,一个孩子的手正在离萤火虫越来越近。但是,这个头上缠着绷带的孩子却只有一只手。如果盯着他看一会儿,甚至能看清楚他的鼻青脸肿,这自然都是地震带来的结果,除此之外,地震还带走了他的另外一只手。现在,这仅剩的一只手正在从夜空里伸出去,越过了草尖,越过了露水,又越过了灌木,正在离那微小的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此之时,言语是有用的吗?悲伤和怨怒是有用的吗?无论你是谁,亲爱的,让我们沉默下来,不说话,去看,去听,去见证一只抓住光亮的手,看完了,听完了,我们还要再将此刻所见告诉别人,只因为,此刻所见既是惯常与微小,也是一切事物的总和,它们是这样三种东西:天上降下了灾难,地下横生了屈辱,但在半空之中,到底存在一丝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