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长安陌上无穷树
很长一段时间了,每天后半夜,我从陪护的小医院出来,都能看见有人在医院门口打架。这并不奇怪,在这城乡接合部,贫困的生计,连日的阴雨,喝了过多的酒,都可以成为打架的理由。无论是谁,总要找到一种行径,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能是喝酒,恋爱,也可能就是纯粹的暴力。
今晚的斗殴和平日里也没有两样:喊打喊杀,警察迟迟没有来,最后,又以有人流血而告终,这都不奇怪。举目所见:一条黯淡的、常年渍水横流的长街,农贸市场终日飘荡着腐烂瓜果的气息,夹杂着粗暴怨气的对话不绝于耳,人人都神色慌张,王顾左右而言他,唯有彩票站的门口,到了开奖的时刻,还挤满了一脸厌倦又相信各种神话的人。难免有打架、将小偷绑起来游街、姐夫杀了小舅子等等稍显奇怪和兴奋之事发生,但是很快,这诸多奇怪都将消失于铺天盖地的不奇怪之中,最终汇成一条匮乏的河流,流到哪里算哪里。
实际上,当我经过斗殴现场的时候,架已经打完了,只剩下被打得浑身是血的人正趔趄着从地上爬起来,我看了一眼,就赶紧奔上前去,搀住他,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是医院里的清洁工,打江西来,热心快肠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许多次,我在搬不动病人的时候,忘记了打饭的时候,他都帮过我。
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我平日里认识的他:脸上除了悲愤之色再无其他,狠狠推开了我,径自而去,身上还淌着血,但那血就好像不是他身上流出来的,他连擦都不擦一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离开,但心里全然知道,这个小伙子受到了生平最大的欺侮,他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没过多久,等他再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左手右手各拿着一把刀,就算进了医院,他也没去包扎一下,愤怒已经让他几乎歇斯底里,在这愤怒面前,之前围观的人群都纷纷闪避,莫不如说,人们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其实更加期待——殴打小伙子的人几乎都住在这条街上,只要他找,他就一定能找得见他们。
这时候,一声尖利的叫喊在小伙子背后响起来,紧接着,一个老妇人狂奔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再也不肯让他往前多走一步。但我知道,那并不是他的母亲。那只是他的工友,跟他一样,也是清洁工。这个老妇人,平日里见人就是怯懦地笑,也不肯多说话,我印象里似乎从来就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没想到,在如此紧要的时刻,她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抱住小伙子,再用一口几乎谁都听不懂的方言央求小伙子,要他不做傻事,要他赶紧回去缝伤口,自始至终,双手从来都没有从小伙子的腰上松开。
我一阵眼热:在儿子受了欺负的时刻,在需要一个母亲出现的时刻,老妇人出现了,当此之际,谁能否认她其实就是他的母亲?
她矮,也瘦,所以,终究被小伙子推开了,但是,小伙子还没走出去几步,老妇人又追上前来,仍要抱住他的腰,小伙子闪躲,但她还是抱住了他的腿,顿时,小伙子翻脸了,高喊着要她松手,甚至开始咒骂她,终究没有用,她好歹就是不松手。这反倒刺激了小伙子的怒气,就拖着她,生硬地、缓慢地朝前走,走过水果摊,走过卤肉店,再走过一家小超市,终于挪不动步子了。只好停下来,低下头,两眼里似乎喷出火来,就那么直盯盯地看着老妇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看了一会儿,小伙子丢下了手中的刀,颓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那老妇人一开始并没有搂住他,却是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碘酒,先擦他的脸,再去擦他的手;然后,才将他拉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对他说话,还是一口全然听不懂的方言。小伙子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只是哭——哭泣虽然丢脸,但却是度过丢脸之时的唯一办法。他的身上还在淌着血,所以,老妇人再没有停留,强迫着,几乎是命令般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再跌跌撞撞地朝医院走去。
看着他们离去,我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阵哽咽之感: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将两个在今夜之前并不亲切的人共同捆绑在了此时此地,并且亲若母子?由此及远,夜幕下,还有多少条穷街陋巷里,清洁工认了母子,发廊女认了姐妹,装卸工认了兄弟?还有更多的洗衣工,小裁缝,看门人;厨师,泥瓦匠,快递员;容我狂想:不管多么不堪多么贫贱,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迎来如此一场福分?上帝造人之后,将一个个的扔到这世上,孤零零的,各自朝着死而活,各自去遭逢疾病,别离,背叛,死亡,这自是一出生就已注定的大不幸,但好在,眼前也并不全都是绝路,上帝又用这些遭逢,让我们一点点朝外部世界奔去,类似溺水者,死命都要往更远一点的水域里挣扎,最终,命中注定的人便会来到我们的眼前;如此,那些疾病和别离,那些背叛和死亡,反倒成了一根蜡烛,蜡烛点亮之后,渐渐就会有人聚拢过来,他们和你一样,既有惊恐的喘息,又有一张更加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