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认命的夜晚

  向日葵绵延千里,橄榄树漫无边际,阳光像刀子一般扎下来,无休无止的山间行路越来越近似一场苦役,在偶尔到来的荫凉下,刚刚停下脚步,几乎便可以听见皮肤碎裂的声音——过了塞维利亚,过了安特奎拉,那座山谷里的小城,格拉纳达,已经近在眼前,谁能想到,我像苦行僧一般赶来,为的只是在夜幕底下听见自己的哭泣?

  是在白色的岩洞里,对面山崖上的摩尔人宫殿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埋伏在丛林中;是沉默的父亲和旁若无人的女儿,这一对吉普赛父女,将灯火熄灭,带来了幽光中的弗拉门戈之夜。父亲长着一张刀砍过般瘦削的脸,手拨吉他,低头吟唱,偶一抬头,满眼里只有女儿,像旁人一样迷狂地仰望:在此刻,那女儿仿佛不是他的女儿,她是塞维利亚烟厂大门前被欢呼的卡门,她是巴黎圣母院广场上被簇拥的埃斯梅拉达。

  她不曾像别的舞蹈者一样跳跃,却仿佛是来自至高的某处,因此,她虽就在我们中间,却只有她听见了神谕的沉默,又接受了旨意去挑衅:击掌,踢踏,以至用眼神逼视着我们,这方寸之地偏偏是她的国土,我们唯有退缩,变得弱小,一边被她吸引,忍住狂暴的心跳去加重对她的迷狂,一边又无望地收紧自己,去想象着摩西在草棘中看见上帝般的解救。

  击掌声更急促,踢踏声更激烈,突然,她停止舞步,提起裙角,直盯盯地看过来,不管别人了,只说我,我的羞愧与她无关,但是我羞愧:不是那些犯过的错误正在回过头来寻找我,折磨我,也并非此刻的热烈恰好反证了生涯之苦,单单只是觉得,一桩人事从那至高之处降临了,或是圣物,或是圣人,单单只为他的到来,我就活该羞愧;而火焰般的女孩子仍然不曾放过我,以及我们,挑衅变得愈加裸露,眼神锐利而持续,似乎她不再是她,她是那圣物或圣人的代言人,她被他们驱使,来到我们中间,只是要迫切地告诉我们天庭景象和人间消息。

  如此一夜,明明是火焰边的一夜,我却好多次觉得自己正在被暴雨浇淋,又有好多次,我喉咙发紧,直至哽咽;散场之后,我跟随人群走出洞窟,在露天酒吧里坐下来,这才发现:多少年来第一次,并非因为天大的疑难,并非因为亲人的亡故,我的眼眶湿了。可是,到底为什么会如此?我并不觉得伤心,为什么,一股清晰的悲痛仍然不请自来?我吃惊而且努力地想分辨清楚,这悲痛究竟是缘何而起,夜空里星光闪烁,城墙下人影婆娑,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内心里也只依稀涌出两个念头,一个是:失去,再失去,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受的一生,不过是在丧失中辗转的一生,我们未曾离开,不过是因为那至高之物的不屑摧毁;另外一个:这一番人世,眼见得的两种结果,艰苦和甜蜜,它们原本可能都不需要我们,而我们终需靠近,先是我们需要,而后,被摧毁也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

  就是这样:狂野而哀愁的弗拉门戈,还有送信人般的吉普赛舞娘,她们唤醒了被埋藏的神经,而些微的清醒并不能阻止悲痛源源不断,它就在身体里涌动,却又好似不属于我的身体,身体和悲痛,就像是那两条围绕摩尔人宫殿流淌的河流,在夜幕下奔涌,如影随形,永不靠近。

  在我的记忆里,我其实目睹过这样的哭泣,经历过这样的悲痛之夜——那年冬天,我在密不透风的雪幕里到了青海,过了当年吐谷浑人的都城,过了日月山和橡皮山,与此同时,暴雪终于成灾,隔绝了向前的道路,我只好在一个牧区里寓居下来,像每年冬天都要去青海湖转湖的藏民们一样,去寺庙里烧香拜佛,指望着云开日出。

  是在寺庙里烧香的时候,我认识了多吉顿珠,这个三岁起就当了喇嘛的年轻人,因为屡破戒律,最后被寺庙开除,但他拒不承认这桩事实,跟着哥哥跑运输之余,在姑娘们的帐篷前流连之余,他照旧在寺庙里打转,终日里跟下了功课后的喇嘛们闹作一团,若是遇到中意的姑娘,他就迅速地从人群中消失,跟上前去,有时候半途上就折回,有时候便径直跟回了姑娘家里,不用说,最后的结果,他还是只有鼻青脸肿的回来。

  就是这个众人提起来都会摇头的小伙子,我却对他满怀了好奇,甚至是,满怀了羡慕。一天到晚,他的腰上都系着酒壶,想要在他清醒的时候跟他说话,无疑是困难的,而我又比他更强烈地盼望着他的酩酊大醉,因为一旦酒过三巡,他便要唱起让人战栗的情歌,譬如:“我们相爱的心,像一张洁白的纸,有人想把它撕烂,写了真金的字是撕不烂的,”譬如:“一只戒指里,伸不进两根手指,一个正直的人,永远不会生二心。”好几次,我和他在雪地里痛饮,当他唱起情歌,恍惚之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康熙四十五年:在我身边唱歌的人,不是小伙子多吉顿珠,而是投水寻死之前的仓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