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认命的夜晚(第2/2页)

  那一晚,暴雪再度降临冰冻的草原,我和多吉将喝酒的地方转到了帐篷里,他几乎唱完了他会唱的所有情歌,半夜里,他起身出了帐篷,去马厩里给他的牲口喂夜草,一去不回,久等之后,我便出了帐篷去找他。雪幕重重,好在多吉的马灯在远处尚能散出丝毫亮光,我循着这光前行,走近了,这才发现他将身子伏在马厩的栏杆上哭泣。我走上前去,问他这是为何,没想到他的哭声却更大了。我也就不再问,靠在栏杆上等他哭完,这时候,他突然调转头来,用他夹生的汉语对我说:“我看见我的命了,我看见我的命了!”

  哭泣的真相,并非是篡越了戒律,也并非是姑娘的舍离,那只是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命运,那命运就隐藏在满目可见的寻常之物中:漫无边际的大雪,暴风卷袭的马厩,几匹沉默的枣红马,几百只婴儿般的羔羊。这是他的此时此刻,也许,他等待了好一阵子,甚至是好几年,他才重新发现了此时此刻,此时此刻不是牢狱,也不是仙境,无需逃离,无需沦陷,但它正是我等待自己的时间,它正是我等待自己的地点。如此,多吉才会流下眼泪,并且告诉我:他一点也不伤心,他之所以哭泣,只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好地活在他的牲口边上,活在牲口边上,就是活在一辈子里了。

  格拉纳达的夜晚,热烈而又短暂,当地人,外来客,犹太人,吉普赛人,全都纵酒宴乐,全都不知归路,似乎是,人人都想当那个最后送走夜幕的人,半条街以外有人唱歌,半条街以内有人跪下表白,而那股清晰的,甚至是欣喜的悲痛,它依然还在。也许,它在这满街的每一颗人心里奔涌,咆哮呜咽,径直向前,在奔涌中,每一颗人心都将依次辨认出,哪里是命定的时间,哪里又是命定的地点,而命运里的我早晚都要认取前身,又或者视而不见,再埋头找寻可以安营扎寨的长生殿,果有此时,再回头看那悲痛之夜,它们实际上全都是安息日和花果山,就像犹太人,经过流浪,他们回到了耶路撒冷;也像佛朗哥时期的西班牙吉普赛人,为了流浪,他们认定了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