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长安陌上无穷树(第3/3页)

  但是,有一桩事情足以告慰自己:你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你至少而且必须留下过反抗的痕迹。在这世上走过一遭,反抗,唯有反抗二字,才能匹配最后时刻的尊严。就像此刻,黯淡的灯光反抗漆黑的后半夜;岳老师又在用如入无人之境的写写画画反抗着黯淡的灯光,她要编一本教材,使它充当线绳,一头放在小病号的手中,一头往外伸展,伸展到哪里算哪里,最终,总会有人握住它,到了那时候,躲在暗处的人定会现形,隐秘的情感定会显露,再如河水,涌向手握线头的人;果真到了那时候,疾病,别离,背叛,死亡,不过都是自取其辱。

  后半夜快要结束的时候,岳老师睡着了,但是我并没有去叫醒她,护士路过时也没有叫醒,她迟早会醒来——稍晚一点,天上要起风,大风撞击窗户,窗玻璃会在她的脚边碎裂一地,她会醒来;再晚一点,骨病会发作,疼痛使她惊叫了一声,再抽搐着身体睁开眼睛,她会醒来;醒来即是命运。这命运里也包含着突然的离别:一大早,小病号的父母就接到北京的消息,要他们赶紧去北京,如此,他们赶紧忙碌起来,收拾行李,补交拖欠的医药费,再去买来火车上要吃的食物,最后才叫醒小病号,当小病号醒来,他还懵懂不知,一个小时之后,他就要离开这家医院了。

  九点钟,小病号跟着父母离开了,离开之前,他跟病房里的人一一道别,自然也跟岳老师道别了,可是,那本教材,虽说只差了一点点就要编完,终究还是没编完,岳老师将它放在了小病号的行李中,然后捏了他的脸,跟他挥手,如此,告别便潦草地结束了。

  哪知道,几分钟之后,有人在楼下呼喊着岳老师的名字,一开始,她全然没有注意,只是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不发一语,突然,她跳下病床,跛着脚,狂奔到窗户前,打开窗子,这样,全病房的人都听到了小病号在院子里的叫喊,那竟然是一句诗,正在被他扯破了嗓子叫喊出来:“唯有垂杨管别离!”可能是怕岳老师没听清楚,他便继续喊:“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喊了一遍,又再喊一遍:“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离别的时候,小病号终于完整地背诵出了那两句诗,但岳老师却并没有应答,她正在号啕大哭,一如既往,她没有哭出声来,而是用嘴巴紧紧咬住了袖子。除了隐约而号啕的哭声,病房里只剩下巨大的沉默,没有一个人上前劝说她,全都陷于沉默之中,听凭她哭下去,似乎是,人人都知道:此时此地,哭泣,就是她唯一的垂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