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春秋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岂止江山,于我来说,死去的亲人,消失的朋友,后半夜的公墓,云南的一束山茶花,都尽在诸多不见的其中,这多么让人悲伤,但更悲伤的是我祖母:许多时候,她就活在她爱的人中间,她每天都能见到他们,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他们了。
所以,趁现在,要记下那些微小的东西,也像我的祖母:一把长命锁,两枚簪子,又或几只多年废置不用的瓷碗,这些过去的印记反倒能让她恍惚,激动,甚至叫出亲人的名字;向前的时光对她已经无用,遗忘又切断了她的过去,切断了她和一个完整的她,在过去面前,她就像是一个走失的孩子,唯有依凭这些微小的东西当作信物,她才能顺利地找到亲人,流下泪水,诉说自己困守于此时此地的委屈,和悲哀。
说一说公墓。将近十五年前,我租住在一座小山下的城中村里。从我住处出来,往山顶上走,不到三百米,就会出现一道遍布锈迹的铁门,推门进去,竟是百十座坟茔,都是些老坟,最老的要到一九二七年,据说后来有了禁令,此山不能再添新坟,如此,来扫墓的人并不算多,许多墓前,只怕已经数十年没有迎来过供品和香火。这衰败的墓园,由一个鳏夫看守,但看守墓园并不是他唯一的工作,他也种菜,卖米酒汤圆,更多的时候却是不知所终。
我的运气实在太坏。好不容易搬来此处,却正好碰上城中村要拆迁,搬走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我和其他零星几人,付出去的钱房东不肯再退,好在还未断水停电,我便继续在此处消磨,等待着最后被人赶走。
多少显得荒谬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我的住处离墓园最近,而那看门的鳏夫又不肯轻易现身,来扫墓的人进不了铁门,他们竟然将香火和供品放在了我的门前,附上一张字条,请我代他们前去祭扫。我自然不愿意,但我总不能使得我的门前看上去像是在被祭扫的样子,只好出门,四处去寻找那个简直让我愤怒的看门人,终归找不到,想了又想,也只好再折返回来,翻越铁门,将那些尘世之物送到亡魂们的墓前。
慢慢地,事情愈演愈烈,越来越多人将祭物放在我的门前,开始还留一张字条,慢慢连字条都不留了,我痛心地看见: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被交口称赞的对象,专门替人扫墓上坟,童叟无欺。亡魂们知道,我差不多受够了,看见祭物,便将它们挪移开去,又或一件件塞进铁门之内。但似乎是命定的,这一天,我在挪移它们的时候,竟然在一堆水果里发现了一张祭文,祭文上写着一首诗:“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落款是:不孝儿某某于风烛残年。字是繁体字,可以想见,写下它们的人来自遥远的地方。字犹如此,人何以堪,到最后,我还是乖乖地翻进了铁门。
似乎从未怕过鬼,这大概是频繁的扫墓经历给我带来的好处,而且还中了邪:其后多年,竟然对墓园,无论是簇拥的公墓,还是零落孤坟,都生出了某种奇异的亲近之感。当我遭逢它们,不要说害怕,反倒觉得眼前都是熟识的故人。这熟识之感自然是起源于当初那片衰败的墓园,想那时:隔三岔五,我便要点香火,摆供果,顶风冒雨,行色匆匆。不信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十一排坟墓的姓名座次——第一排打头的是方氏,第二排打头的是沈氏,一个是江苏宜兴人,一个是四川宜宾人。
像我这样不怕鬼和坟地的人,其实我早就认得一个。但她却是个远近闻名的疯婆子。那是在我幼时,我们的镇子上,有这么一位老妇人,头上常年戴着一枝花,终日里都在镇子外的坟地里流连不去。据说,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一次运动中,她的父亲和丈夫都被枪毙,自此她就疯了。尤其在每年春天,她似乎就没离开过那片坟地,不过,在坟地里,她既没发狂,也没有攻击任何人,却是只做一件事:摘了野花,摆放在各座坟头前面,这些坟头有的埋葬着她的亲人,更多的则与她全无关系。
偶尔,在她离开坟地的时候,我会迎面遇见她,除了她头上的花,我并未觉察到她有任何疯狂之处,相反,因为她的瘦、慈眉善目和说话时的轻声细语,我甚至觉得她是可亲的。我总是怀疑,她根本就没有疯,是我们误解了她——在这世上,我们总是只能用扭曲和诋毁当作武器,才能最终完成对不能理解之事的命名。尽管荒唐,但我确实想过:如果她是疯的,那我也不怕有一天会疯掉,因为我想成为像她一样安安静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