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春秋(第2/3页)

  自我离开镇子,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还活着,她怎么也不会知道,一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可能是懂得她的,姑且抛下疯与不疯,至少在时隔多年以后,置身于每一片坟地中,这个人都跟她一样,从未生出半点恐惧之心。

  在墓地里流连,常有别处难见的机缘,先不说遇见的人,单说坟前的供品,除了花果和香火,我还见过头发,内衣,木香顺气丸,诗,更有生鱼片,手表,瑞士军刀,三双整整齐齐摆放好的登山靴。此处不是他处,实在也是活生生的现实,坟前的供品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它们却都是打开秘密的钥匙——既然有人喜欢看戏,有人喜欢看连续剧,那么我也可以看遍能够看见的所有墓地。

  说起来,这么多年,我竟然怀揣着一个古怪的癖好,去了那么多众人眼中的绝非久留之地:孔子墓,满城汉墓,汉阳陵,秋瑾墓,蒲松龄墓;更有太宰治墓,托尔斯泰墓,香港丽都酒店对面的回民公墓,乃至遥远的莫斯科新圣女公墓。

  事实上,我并没有拜祭到太宰治的墓。我早就知道,他埋在东京都三鹰市的禅林寺,但时间太过仓促,东京之行临近结束,离开的前一天黄昏,天都快黑了,我才赶到三鹰,刚进到禅林寺,距离对游人开放的时间已经只剩下了半个小时。经人指点之后,我正要走上前去,差不多已经看见了不知是谁献在他墓前的花,但终究被阻拦,不得不回返,踏上了出寺的路。不过也好,虽说只看了一眼,但它就是我想象的样子,清瘦里夹杂着愚笨,就像他一生的寻死到现在还在持续。

  回返的电车上,忍不住一再想起太宰的话,这真是个执拗到骇人地步的人,一生作魔作障,寻死之前,他还在一再寻找自己中意的墓地,终于找到禅林寺,就在森鸥外的墓边,他寻见并且决定了自己的长眠之地:“这个寺的后面有森鸥外的墓。我不知道什么缘故鸥外的墓在这样的东京府下三鹰町。不过,这里的墓地清洁,有鸥外文章的影子。我的脏骨头要是也埋在这么漂亮的墓地一角,或许死后能有救……”

  莫斯科的七月,新圣女公墓里虽有清凉浓荫,蝉声却是一再鸣噪不止,这蝉声叫人心烦意乱,好在是,我可以在此消磨一个下午,去看这些几乎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墓——乌兰诺娃的墓碑上,雕塑着正在舞蹈的自己;肖斯塔科维奇的墓碑上刻着乐谱;再看过了米高扬的墓,法捷耶夫和契诃夫的墓,之后,来到了果戈理的墓前:这个倒霉的人,即使死后也不得安宁,一个痴迷他的戏剧学家,竟然雇人将他的头骨从眼前这座坟墓里偷了出去,几经辗转,终于不知下落,也难怪,眼前的果戈理雕像满脸都是苦楚之色——都快一百年了,他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头骨。

  在更深一点的树林里,一座寂寞的坟前,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子,不知是哪国人,带来好多不菲的摄影器材,一一耐心地支好,随后却躺倒在了墓前,再迎着树荫里透出的光,闭上眼睛,自己给自己拍照;除我之外,另有三两人旁观,有人还拿起一本女孩子随意丢掷在摄影器材边上的画册翻看,我也凑上去看,只一眼,我便在瞬时里激动了起来:这画册其实是本摄影集,里面所有的照片,都是这个女孩子在各种各样的墓前照下的,有的在春天,有的在雪天,有的穿了衣服,有的则是赤身裸体。我大概已经知道,这是个一直在墓地里做创作的艺术家,尽管人种殊异,地隔东西,我还是想冲上去,跟她拥抱,因为她实在是我的同道中人。

  终于没有,我毕竟越活越懦弱,怕被人当作了疯子。这么多年之后,我已经开始害怕自己成为当年坟地里的那个老妇人,害怕被旁观,害怕被避之不及。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到了最后,你总归会活成你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这句话,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在山东淄博,蒲松龄墓前,一个同样惯于在坟茔前消磨时光的人告诉我的。

  一生都在与孤魂野鬼为伴的蒲松龄,实际上几乎没有写到过什么高耸的陵寝,在他的故事里举目四望,无非都是些零落孤坟,坟头上生长着几株斜柳,几丛荒草,却也正好匹配多数灵怪狐女的清净、遗世和苦命;然而,我所见到的蒲松龄墓,显然已被后人拙劣地整修过了,高约两米,就连墓边的几株柏树,也多少显得并不相宜。今夕何夕,若是狐女们趁着夜色给地下的先生送来酒食,看见眼前高坟,只怕会以为入错了门第,吓得止住步子。

  我要说的疯子,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一眼看去,也是一副游客的样子,只是话多,一开始,见我愿意搭理,他只是抑扬顿挫地跟我说起了诸多令他赞叹的人生道理,不过都是些“人生最美好的就是青春”之类,但是,越往下说,我便越是觉察到他的疯狂,他告诉我,他是狐狸精转世,前三十年是女人,后三十年又变作了男人;他还告诉我,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懂他,就是蒲松龄;话题差不多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要将他驱赶出去,他顿时暴怒,高叫着“我自己会走”,推开对方,在墓前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放在地上作为祭品,这才转身,轻蔑地环顾四周,说一声“你们这些人,没一个懂我”,然后飘然离去。